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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昔日依依的細柳枝變得枯黃,乾硬的垂在柳樹枝下,又被蕭瑟的秋風一排排吹動。
寢殿內,遲昀跪在父皇的床邊,兩手緊緊握住父皇還未老的手,淚水一顆顆滴在床褥。
手上還有未消逝的餘溫。
皇上,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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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昀登基三年後。
便殿,遲昀與大臣議好事後。
“那此事便如此而定吧,”遲昀抬頭對一旁的侍女道,“送送沈丞相。”
沈丞相卻忽而開口:“主上,臣還有一事。”
欲起身的遲昀停下動作。他坐直,看著沈丞相:“何事?”
“主上登基已三年有餘,而後宮無一妃嬪誕有子嗣。臣知主上操勞國事,日有萬機需理,可不能無人延續香火……”
遲昀打斷他:“朕知曉了。”
說罷,他彆開臉。自登基第二年起,此事已被大臣催了數次。
沈丞相見此,知曉不該再說。遂起身行禮:“微臣告退。”
沈丞相離開後,殿內隻餘遲昀和一二侍女。
遲昀的餘光照著沈丞相離開。他垂眼小聲嘀咕,帶著些許不滿和委屈。
“哪有那般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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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歸說,做還是要做的。遲昀在二十一歲那年的夏天,得了他的第一個皇子,取名遲茂;秋天,得二皇子和長公主;
二十三歲春,得三皇子,取名遲昭;二十四歲得四皇子和五皇子;二十五歲得六皇子遲辰和小公主。
宮闈妃嬪共四位,無爭而相安無事。生下六子後,許是遲昀覺得夠了,此後宮闈未再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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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務繁重,遲昀理政之餘,常獨自在宮裡四處胡亂走。
他便是這般遇見身披粗麻衣的江嬌的。
見著江嬌後,遲昀命人拿來許多好看的衣物首飾供她挑選,並交代梳妝好後帶她入他的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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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燦燦的金光鋪滿庭院,明亮陽陽。
少女身著鵝黃輕裙裳,幾點精緻的細花輕柔的繡落在衣裙;綺羅隨腳步滑過肌膚,像蠶絲一樣柔軟,涼絲絲的,愜意極了。
她還是頭一次穿這麼舒適的衣服呢。江嬌跟在侍女身旁,小巧的櫻唇忍不住笑意,俏皮的抿起一個彎彎;發上的珠綴流蘇一搖一搖。
江嬌問侍女:“等再從主上的寢殿出來,我是不是又要回去掃葉子?”
侍女的腳步驀然停下,轉頭看著與自己一般高的江嬌,眼中是藏不住的豔羨:“怎會?你生得這般美,若是懷了龍種,怕是要當……”
侍女止住聲。江嬌歪著腦袋,清澈純淨的雙眼映出侍女略生妒忌的神情。
二人對視一會,侍女忽而轉身,樸素的裙襬翻起一小朵浪花。
“走吧,主上該等急了。”
“噢,好。”江嬌忙跟上侍女。
下午的陽光泛著金黃,映出廊下二人斜斜的身影。廊下拂動的鵝黃衣裙如柳依依,灩灩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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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帶江嬌入殿後便離開。
寢殿內一角,屏風隔出的小書房。
江嬌跪坐在遲昀身旁,手肘撐在麵前的書案上,兩手腕並在下巴捧著臉蛋、看著前方,乖巧的一言不發。
身旁溫和的男子,在安安靜靜的看書。透過畫窗照進屋的陽光被白棉紙暈成一片絢麗的金黃,窗前的木地灑落柔和的金光。夏日的燥熱被隔絕在屋外,寢殿陰涼怡人。
鳳凰香爐輕煙嫋嫋,淡淡的檀香味流盈滿屋。
二人坐在一塊,各自思量。
日光映出的畫簷影,一點點探上窗紙,愈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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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遲昀常常喚江嬌坐在他身側。相遇幾天後的今日亦是如此。
——“嬌嬌。”
聽到遲昀喚她,江嬌一下轉過頭,水潤的秋眸清亮亮的看著他。
遲昀看著她,道:“你在這坐著無事,要不要看書?”
江嬌搖了搖頭:“我不識字。”
聲音柔軟如水,流落點點失落。遲昀還未來得及回話,江嬌垂下眼,又開口:“孃的錢都給哥哥上學堂了,她說我學了也冇用。”
“那我教你,可好?”
江嬌未施脂粉的眼簾上的濃密小扇一抬,聲音流動絲絲驚訝:“好,好啊。”
遲茂看著她嬌媚的臉上呆愣的神色,抿著的唇忽然上揚。他笑著轉回頭,一邊從身旁拿來書紙,一邊道:“我興許無太多閒暇教你。到時我與你尋個先生,你與她學,可好?”
江嬌連連點頭:“好,好,好,多謝主上。”
幾天後,遲昀果真喚了個識字的宮女教江嬌認字。
*
皇子均尚年幼,太子一直未立,故椒房殿一直空著。
相識的第二年夏天,遲昀封江嬌為皇後。
空蕩蕩的椒房殿終於有了生氣。宮闈妃嬪都來拜訪,熱鬨不已。
妃嬪們走後,江嬌看著豪華的寢殿,摸著滑手的綾羅綢緞,坐在溫潤涼人的牀蓆,由衷感歎。
“做皇後真好,吃好喝好穿好,還受眾人跪拜,真好。”
她紅潤如沾水櫻桃的唇因輕笑而微張,幾顆雪白的貝齒若隱若現,眼睛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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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昀極其寵愛江嬌,除與朝政有關的地方,去哪都帶著她。
若江嬌生了皇子,必定是太子。可這世上最難尋之一字,便是“若”。
——自被封為皇後,接連喝藥三年整。江嬌不得不承認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
她不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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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皇後的命可真好,原同我們一般是普通宮女,隻與皇上見了一麵便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宮女掐著要煮給江嬌吃的菜葉。
“她生得那般美,我看了都心跳,皇上不喜歡才奇怪。不然你說為何皇上都見著你好幾次了也不叫你侍寢?”宮女削著蘿蔔皮,好笑的抬頭,嘲弄的衝掐菜宮女擠眉弄眼。
掐菜的宮女察覺到她的目光,狠狠瞪她一眼。
坐在二人身旁拔雞毛的宮女忽然笑著開口:“得寵又如何,生不了子的女人就像下不了蛋的老母雞,被廢是早晚的事。而且她看著又呆又傻,等皇上看膩了她的模樣總歸要丟了她。”
另外二人忽然寬心,紛紛抬頭向拔毛的宮女笑起來:“是啊,哈哈哈哈……”
她們不知曉,江嬌在她們看不見的房屋拐角,默默聽著她們的歡聲笑語。
聽完後,江嬌什麼也冇做,隻是轉身離開。
她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般言論了。
無子支撐,後位當如何保?
江嬌自知全身上下唯一的籌碼隻是一張臉。故她常與遲昀哭訴,有意惹得他心疼。
但遲昀除了心疼和驅趕走話多的宮女,也再做不了什麼。遲昀與江嬌保證過不會廢她,可遲昀是皇上,江嬌冇有理由堅信他的話。
被廢則榮華儘失。她得為自己尋一條出路。
*
初夏,椒房殿。
“沈貴妃來本宮的椒房殿,要與本宮嘮嗑什麼?”
江嬌用了胭脂的麵龐愈發嬌媚。她與沈姝對坐在小茶桌,纖纖玉手環環輕攏茶壺細柄,悠悠為沈姝倒一杯茶。
江嬌已做皇後四年,雖舉止行為知曉端莊,一舉一動卻都還透著為宮女時的笨手笨腳。沈姝看著江嬌不緊不慢的動作,眼裡的豔羨一閃而過。
她的哥哥是丞相,她入宮便是奔著皇後來的。怎敗給一個出生低賤的宮女了?
“昭兒和辰兒都在唸書,妾閒著實在無趣,正巧妾殿裡的宮女新做得一些糕點,便想著拿來與娘娘一同嚐嚐。”
說著,沈姝淺淺笑著,轉頭對拿著糕點盒站在她身旁的侍女道:“藍兒,拿糕點來。”
藍兒應一聲,將糕點盒放在二人之間的茶桌上,行一禮後走回原位,側身對她們而站。
沈姝打開糕點盒子,裡邊是一個挨著一個放得整整齊齊的桂花糕。幾些雪白的糕點上,點了一點小小的紅。
沈姝看著糕點,黛眉斂起,生起幾點嬌媚的嗲怪:“妾殿裡的宮女手腳都笨得很,比不得椒房殿的宮女。妾原是喚她們隻做一盒子便好,誰知她們做了三大盒,這怎吃得完?”
沈姝抬眸,看著江嬌,眉忽又舒開,因口脂而豔紅的唇也揚起:“不過,若是娘娘能幫妾分擔一些,許是不必作廢了。”
江嬌右手的三個手指拈起桌上茶杯,輕抿茶水。她看著點了紅色小點點的糕點擺成的“太”字,垂眸,茶杯掩映的唇角輕挽。
沈姝端起茶杯喝茶,靜待她的回覆。
江嬌輕輕放下茶杯,抬眸淺笑:“本宮用食時,不喜有人在旁看著。馨兒,出去吧。”
“是。”站在江嬌身後的馨兒欠身,轉身向門走去。沈姝回頭對藍兒使了個眼色,藍兒欠身後亦隨馨兒離開。
寬敞的廂房隻餘二人。話未挑明,沈姝的來意江嬌卻早已心知肚明。
江嬌冇打算再跟沈姝繞彎子:“要本宮幫你什麼?”
沈姝知曉江嬌性情直率溫和,也怕說太彎繞她聽不明白,索性也直說:“娘娘莫怪妾直言。皇上日夜操勞,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前些年落的病根也發作。即便皇上至今仍毫無廢後的意思,太子仍是遲早要立。遲茂一直受皇上的器重和喜愛,可他與娘娘無半點情誼。”
“遲茂極其敬重其母。即便皇上始終不廢娘娘,要遲茂封娘娘做皇太後,怕是難。彼時,即便他不驅娘娘出宮,娘娘恐怕也要離開這堂皇的椒房殿,過回從前的粗茶淡飯。若娘娘能在皇上耳旁多吹些好風,讓昭兒做上太子,待皇上駕崩後妾定令昭兒封娘娘做皇太後。”
沈姝說罷,拿起桌上裝有半杯茶的茶杯送到唇畔。她抿一口茶,看著垂眸的江嬌,輕聲緩開口:“娘娘覺著,可還劃算?”
江嬌思忖片刻,抬眸,道:“本宮倒是想的。可本宮說到底也隻是主上的妻罷了,他若不聽本宮的,本宮當如何?何況,即便本宮能助遲昭做上太子,你能保主上一直不廢我,不改立你為皇後嗎?”
沈姝愣一瞬,而後婉婉一笑:“若主上執意要立遲茂為皇太子,自是誰也無奈。至於立後,娘娘覺得,遲茂都做太子了,會不讓他的娘做皇後嗎?”
江嬌怔住了。
沈姝看著她呆愣的模樣,垂眸掩去一抹勢在必得。待事成,即便江嬌仍繼續做皇後,她也絕不會讓江嬌做皇太後。那個最高貴的位置,隻能是她沈姝的。
沈姝起身,雙臂舉到身前對江嬌行一大禮,低著頭道:“妾力微,萬般無奈才於此懇求娘娘。隻要娘娘願幫妾,不論事成與否,妾都萬分感謝。妾家在朝中稍有權勢,即便事不成,妾在遲茂繼位後也不會讓娘娘受半分委屈的,衣食住都如從前,彆無二致。”
江嬌忙從椅上起來扶起沈姝。沈姝抬起頭後,江嬌看著比自己略高一些的沈姝,真切道:“本宮隻是念起生不得子嗣,話才說得重了些,你這是作甚。放心吧,本宮定會儘力。”
沈姝眼眶一紅,又要行禮,被江嬌拉住;遂沈姝垂眸低頭欠身。
“多謝娘娘,娘娘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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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沈姝後,江嬌拿起未點紅點的桂花糕輕咬一口。香甜綿軟,雖涼了也是好吃的。
想起方纔低聲下氣的安慰沈姝的模樣,江嬌被自己噁心得後背冒了一層熱汗。
剛伴君側時,她確是如小白花一般純粹不諳世事,可在塵土中久了難免染上灰。她身居後位卻無子,已是眾矢之的;更彆提還被專寵。
她慢慢也知曉,遲昀就是喜歡她傻愣愣的模樣。那她便做給他看,也做給眾人看。
她日日伴遲昀理政,夜夜睡在遲昀身側,逐漸知曉他的心性。遲昀自個覺得的,旁人幾句話怕是難改,有時簡直有些油鹽不進。
那她尋著機會,不著痕跡的說些遲昀在意的事實,讓他掛在心上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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