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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竹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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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剛到醫院的時候,望著鐵門前排站著的一群喃喃自語的病人,有種麵對喪屍的感覺。他們把手伸出鐵門外,唸叨著同樣的一句話:給我一根菸吧!驚得桂子往後退了三步,手叼著的香菸不慎落了灰,一截裸露出來的火苗在捲紙上燒得通紅。病人們死死盯著他手所剩無幾的菸頭,眼球蔓延出的紅色火光一瞬間齊刷刷亮了。封閉樓道的昏暗被一陣火光劃破,迅速在鐵門麵前蔓延。桂子謹慎看向旁邊緊鎖的監理室,一群年輕靚麗的美女盤腿坐在辦公桌上玩著手機,視窗一道金黃色的光線滲透進來,直直擋在監理室的另外一道不鏽鋼石板門框前。愣神之際鐵門前的手伸出來拽住桂子的菸頭,用力一縮就突然不見蹤跡,而後在鐵門內的陰深走道冒出火光。病人們屈體窩成一團,蹲在走道上狠狠抽著截胡的半截二手菸。一眾獼猴桃般的腦袋摻雜了幾個大光頭,菸頭上的火光映在頭皮上冒出光芒,而後逐漸消隱、退卻。待一絲若有若無的菸絲消散,一截捲紙包裹的海綿被扔到鐵門前的暗綠色瓷磚上,整整齊齊出現海綿的截麵。桂子朝地板上望去,一排零亂的齊頭熄滅的菸頭在地板上凝聚成難以想象的圖案。瓷磚上有些如刀刻的劃痕,內部的陶土裸露出來深灰色質地,一團雜亂的水泥透過鐵門內部走廊傳導的微茫寫得十分古拙。他當然不是第一個到這上班的醫生。準確地說,他是第一天來這上班的新醫生。一身白大褂梳理得整整齊齊,從肩部一路順勢披到腳踝,上身齊胸部有一個小型口袋。他在邊放了一本小筆記本,一支筆和一塊純白色的手絹,上麵繡了一棵竹子。齊腰的兩側各有一個口袋,左側口袋揣了一包衛生紙,右側口袋放了他的工作牌。輕輕敲了一下監理室的門,他從門口走入,一排護士緊接著站起。他從右邊口袋抽出牌子夾在右胸前,禮貌朝她們打招呼。你好,我叫劉金桂!日後請多多指教!你們可以叫我桂子。伸出右手去挨個致禮。為首的護士長臉上有許多疙瘩,毛孔倒不凸顯,額頭上有淺淺的“三”字紋,下巴底下淺淺突出一道凹陷進去的線條。她從椅子上坐起,一頂護士帽壓在烏黑的秀髮,鬢角顯出幾根雜亂的髮絲,一副銀色不鏽鋼質地的眼鏡框閃閃發光。她從左兜抽出自己的手,而後用右手輕輕握住。你好,我叫袁愛竹。是這的護士長。你可以叫我竹子。其餘護士緊盯著桂子的臉。一張國字型的臉龐上有一副高高隆起的鼻子,鼻頭碩大,鼻孔深而窄,眼睛倒也方正,一頭短刺球髮型,乾脆利落。末尾的兩位護士竊竊私語:可惜個子矮了一些。一陣風從視窗飄進,順勢往北衝向監理室內部的鐵門,而後撞了南牆朝東邊蔓延,將話語順勢交到桂子耳朵。桂子的臉色變得不自然了,白皙的麵龐上湧現血色,憋成了赤紅的大鐵球,泛著與菸頭同相的光線。竹子也感到尷尬,朝末尾瞥了兩眼,羞得二人閉口不敢說話。在二人麵麵相覷的時候,桂子已經走到她們麵前,伸了手坦白:你好,我叫李金桂,身高163厘米,很高興認識你們。一人羞怯得瓜子臉上掛了汗液,從額頭上緩緩滴落,如一顆晶瑩的露珠在葉片端頭垂落,嘴角不禁收斂,眼神避諱著直視,卻正好有些扭捏的神情。你好,我叫梅子。梅子的頭髮梳理得整齊,鬢角處梳成完整的髮髻順勢刮到耳後,精緻的月字瓊鼻上滲出幾顆汗水,下巴光潔如夜的月亮,白皙光滑的皮膚在科室透出幾分晶瑩剔透的風骨。待梅子做了介紹,旁邊的杏子借坡下驢,乾脆利落補了一句:我叫杏子。手剛搭上就直接收回。初次見麵的尷尬在幾人相處之時十分明顯,視窗的風不斷撩撥著幾人的心事,桂子便望向走廊處的大鐵門,上麵的紅色鏽跡穿過綠色油漆攀爬至頂端,皆有伸出的幾雙手順勢把腐朽不堪的表皮剝落,蹭在條紋狀的病服上。一個光頭腦袋恰好望了過來,一雙水靈的眼珠子借著光線盪漾出了水韻,瑩瑩好似兩顆水晶,秀氣得不似男子,眉宇間卻潛藏英俊之氣。桂子和竹子冇有打開話題,梅子卻是眼尖一眼察覺了氛圍,指著那名男子說到,他叫良民!良民?桂子有些意外。對,良民。梅子顯然意識到語言間隙夾雜的民族情緒,有些難以掩飾的羞愧感,一下子延心臟攀爬到了臉上。竹子藉機打開了話題:良民以前是個教書先生,聽說遇到了什事情遭學生打了,待送入院時已有些瘋瘋癲癲、神誌不清,等到家人發現的時候已難以控製,隻得在這長期住院了。桂子顯然還是年輕,一下子抓住措辭的破綻,驚訝問了一句:控製?竹子卻不答了,心隻重複一句話,他還是太年輕了。桂子的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謹慎多望了幾眼,忙問了自己的工位,坐在電腦前查詢病例。腦子不斷重複著亂成一團的思緒,好像母親編織毛衣時候扯成一團的毛線,不停翻滾旋轉,又好似鍋燒開的水,咕嚕咕嚕不斷在心臟內部冒出泡沫,一陣一陣得衝擊了他的個人情緒。他學醫的五年就已立誌成為名醫,尤其牢記了治病救人的職責,早已刻骨銘心。如今聽到這個詞匯,好似回到大學的辯論賽。對方辯手問:“請問你當醫生的職責是什?”桂子:“治病救人。”問:“你以為你能救下所有人?”答:“即便不能,竭儘能力。”問:“如若不能?”一片寂靜,長長的嚴肅過後,他抬起威嚴的國字臉,眉間透出一道英俊之氣,好似身後有千軍萬馬,好似站在疫情上的戰場,身後便是白衣大軍。答:“潛心修學,竭儘所能,如若不能...”話還未敲定,他便陷入長長的沉思,眼睛前方的視野逐漸模糊,一段往事緩緩飄到腦海,而後軀體顫抖,一道淚液從眼角滑落,劃過修長的臉頰一路走到下巴處,一滴一滴落在皮鞋上。主持辯論賽的老師察覺情緒不妙,急忙打斷,宣佈結束。卻從主持台走下來,用一隻厚實的手掌輕輕拍他的肩膀,話語帶著一絲成熟男性該有的磁性,像錄放機上播放的黑膠唱片,滋滋啦啦劃出沉穩而低沉的長長歎息。“珍惜眼前吧。”老師的聲音有如民謠音樂的煙嗓,一開口便帶著豐富的滄桑感,像戈壁灘內追逐的羚羊縱身跳過峽穀時候沉沉的閉氣,穩健的腳力卻藉助身體的輕盈如釋重負。他恍若站在萬黃土的高原,四野唯一的綠洲上生活著僅存的小白楊,在風塵滾滾中白皙如薛仁貴的白袍,一匹疆馬從旁馳過,捲起來滾滾煙沙。科室的視窗刮進一道風。桂子忽然從幻境中醒來,才知道是坐在了鋪深綠色瓷磚的監理室內。一道涼氣衝著臉吹拂,幾顆汗液串成一條落在大白褂上,印出水漬。定了定神,而後從左胸前的口袋掏出筆記本和簽字筆,快速在紙張上麵翻找筆記,在一句“潛心修學,竭儘所能,如若不能”後邊補了一個詞,“受困終身”。緊接著回頭望了梅子,問道:“病房怎進去?”竹子驚訝地看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你竟然要直接進去?很多老專家老教授都不敢隨便就進出,倒是怕有去無回!”桂子收好了筆,揣進左胸口袋,竹子卻硬要他把隨身物品都留下。“以防萬一!”額頭上開始堆積熱氣,西下的陽光從一側以紅色姿態燒進科室,正好襯在他的大白褂上。一層一層的雲片如餃子翻滾在沸騰的熱水當中,重重疊疊累積成不同的團體,如沙漠綠洲成片的小白楊,依稀的葉片隔著灰塵、煙沙脈絡相連,遠近相宜的尺度創造了深邃的畫麵質感。此時的紅色光線卻正好騰出火苗,一下子燒在他的右手上,手掌開始抖動,他隻覺得疼,卻絲毫不理解內心深處翻湧的血氣此時與陽光共鳴。《陽光普照》四個黑字的書法作品掛在科室的西牆上,正在覆蓋在火光之中,吸引著他仔細端詳。一股匪氣和一道江湖氣從書法作品中透露出來難以撼動的文化質感,上邊的題簽落款之人叫廖河。三個小字寫得格外用勁,好像刀子嶄進石頭鑿出來的刻字,一股剛勁的滄桑感透過歪歪捏捏的字形結構傳導來一股恨意,好像本來就有鑽心的疼痛,或者急於割捨的情感。四個字都帶有篆書的意境,卻令他隱隱有些不安。他追問:為什不是“懸壺濟世”?科室突然就靜了,隻有北邊牆麵上一麵掛鍾上秒針的彈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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