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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 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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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不談論自己的過去,我對我媽媽的早年生活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她跟我父親是怎麼結識的,又為什麼結婚了。我們的公寓裡甚至冇有一張他的相片,”蘇夕對藍牙耳機裡的朋友抱怨道,一邊歪著腦袋,在油畫布上斟酌地添上了幾筆,“我當然問過,不止一次,但她都搪塞了過去。”

“也許還不到時候,”朋友說,“也許她想留到你下週的18歲生日那天開口,你懂的,這樣更有儀式感。”

“這很奇怪,非常奇怪,”蘇夕皺著眉頭嘟囔,心不在焉地在背景的空枝椏上塗了兩筆,似乎是想點綴隻麻雀,可惜心煩意亂的筆法使得那團顏料看上去略顯潦草了些,“我猜想他們不和,也許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但什麼樣的矛盾,會讓人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願意見一見?”

“可能他對她很不好,”朋友頓了頓,似乎是在努力回憶,“她的手臂上和腿上有些很深的傷疤。也許你更該把注意力放在你媽媽身上,而不是對你而言隻是陌生人的父親。你媽媽隻是想保護你。”

“這不是保護,隻是滿足她的控製慾,”蘇夕有些挫敗地望著落錯的那一筆,煩躁地站起來,調色盤和油畫筆往裡推著刮滿顏料的抹布和乾癟的鋁條顏料,擱在了木桌一角。

她走到打開的窗戶邊按摩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她今天很突然地宣佈說要搬家,甚至不願意跟我解釋為什麼!”

外麵的空氣像海綿一樣濕漉漉,瀰漫起來的薄薄水霧使得蘇夕胸前的幾縷長髮微微地捲了起來,白色的連衣裙上衫黏在肩胛骨上,透出幾分若隱若現的肉粉色。

“你該跟她好好談談,”朋友說,“告訴她你已經快成年了,有權力知道更多。”

正準備說話時,蘇夕的手機響了起來,在斜跨包的深處開始不停地嗡嗡震動。她走到桌邊,拉開挎包,摸索著把它扒出來,注視著螢幕上閃動的號碼,繃著臉說道,“我媽媽打過來了。”

“要我先掛斷嗎?”朋友問。

“不用,”蘇夕看著亮起的號碼轉為一條未接來電,繼而又亮了起來,三次後螢幕才徹底暗了下去,黑色的玻璃上照映出自己慍怒的麵孔,接著一股熟悉的愧疚感湧了上來,“我不想跟她吵架。你在哪,一直能聽見叮叮噹噹的聲?”

“市廣場的咖啡店。剛好有場表演,”朋友頓時興致盎然起來,“要來嗎,大畫家?”

“去吧,”蘇夕解開係在腰後的帶子,將沾滿顏料的倒背衫甩在椅背上,提起斜挎包的肩帶套到脖子上,往畫室門口走去,“等冷靜下來了,我再打給她。”

她掛掉電話,在淩亂的木質畫架中間繞行,小心翼翼地避開堆滿顏料的盤子。

臨出門前,突然一聲清脆的啼鳴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響起。蘇夕循聲扭過頭,瞥見一抹棕色的剪影在窗邊一閃而逝。

大概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誤入教室的麻雀,這在當地不算罕見,特彆是在悶熱的雷暴天氣裡。

她轉過頭,餘光瞥到自己那副未完成的油畫,隔著一堆淩亂的木架和畫布框,安靜地立在靜物寫生台的前麵。後麵是一堆失去水分而顯得有些皺巴巴的水果和幾個玻璃器皿,故意捏出褶皺的淺藍色檯布一角低低地垂落在瓷磚上方。

蘇夕將目光轉回油畫布上,側頭瞄了眼背景處的枝椏,有些困惑地想,那裡是不是應該有隻鳥來著?但腦海裡隻得到了一些混亂模糊的反饋。

她遠遠地盯著畫紙望了幾秒,空空蕩蕩的樹枝靜靜地在藍色的天空下舒展著,看起來一切都是那麼尋常,倒顯得她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經質。

蘇夕輕輕晃了晃腦袋,決定將這種奇怪的熟悉感歸咎為類似場景間的記憶回閃,便將其拋諸了腦後。

她扭過頭繼續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外走。隨著鞋底打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一隻小麻雀輕巧地落在了窗沿上。

它歪了歪腦袋,黑色的豆豆眼安靜注視著蘇夕離開的背影,圓球似的身體上羽毛淩亂地炸開,看起來像極了隨意添筆下的傑作。

等蘇夕來到咖啡館,表演已經開始了一會兒了。

攢動的人頭後麵,穿著白色襯衫的黑髮少年被罩在橘黃色的燈光下,他的眼睛沉醉地眯成了一條縫,側歪的臉頰與肩膀中間夾著一把棕紅色的小提琴,身體在擺滿綠色盆栽的架子前麵有節奏地來回搖擺著。

除了拉琴少年站的那一塊,店內其他地方的光線都很昏暗,幾套陳舊的木桌椅和幾乎磨平了線頭的布沙發穿插在黑暗中,上麵已經被週末出來閒逛的青少年坐滿了。

蘇夕輕輕帶上玻璃門,嗅著咖啡和甜點的濃鬱氣息,撲麵而來的涼爽冷氣一下子帶走了附著在皮膚表層的熱意。

她儘量放輕了店門開關帶來的聲響,這不僅是因為怕打擾到表演,更是因為店內過分的安靜。

每當到了這種公眾場合,蘇夕總是會下意識想讓自己悄無聲息地融進大群體中,引起過多的注意容易讓她的肢體動作變得不協調。

她左右探頭尋找朋友的身影,但在黑壓壓的人群和幽暗的光線下,這種簡單的尋找顯然很艱難。

“請讓一下……”蘇夕輕聲低語著,屈起雙臂抵在胸前,抬頭四顧,希望能在擠擠挨挨的觀眾中間抓住熟悉的身影。

當她側身擠過一個穿著黑色學院製服的男生時,眼角一閃而過的金色吸引了注意力。蘇夕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追了過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藍灰色的眼睛。

這讓她瞬間想起了冬天公園裡的池塘,蕾絲般的白色薄冰覆蓋在映著湛藍穹頂的水麵上。

過了幾秒,蘇夕才反應過來那抹金色原來是男生額側的髮絲,幾簇一起鬆鬆地蜷曲著,垂在優美的側臉輪廓線上,頭髮背光的那麵則在陰影下被鍍上了一層很有質感的黃銅色。

這是蘇夕非常有提筆描繪**的那種完美的模特。

她下意識微微彈動了下手指,然後看到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側著身子,用胳膊輕輕碰了碰身旁的同伴。蘇夕發現那是一個高挑纖細的女孩,黑色的長髮高高地盤起,梳成精緻的髮髻,底下被一隻銀色的蝴蝶髮卡固定。

光憑背影就能輕易推斷出這是個美麗絕倫的女孩。蘇夕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失落,隨之而來的還有果然如此的莫名失落感,她強裝鎮定地想著。

“唔,是你會感興趣的類型,”一個聲音在耳邊乾巴巴地說道,同時肩膀被輕輕地拍了拍,“英俊又神秘的異國少年。”

蘇夕收回目光,扭頭轉向找了一晚的對象,她最好的朋友予初。她挑挑眉毛說,“可我在他眼裡大概隻是個空玻璃酒瓶。”

“空玻璃酒瓶?”

“脆弱又冇價值的廢物。”蘇夕開玩笑似的說道,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

“即使是,那也是個甜美又楚楚可憐的小酒瓶。”予初的興致又高昂了起來。

他們在人群中奮力擠了幾圈,好不容易纔在最裡麵的幽暗角落裡找到兩個連著的空位置,一個褪了色的銅綠色沙發,視野不怎麼好卻勝在隱蔽。

緊挨著擺了個半人高的複古雕花銅瓶,正好能遮擋住其餘人的視線,又不妨礙裡邊人的觀察。可以說太符合蘇夕的心意了。

“我去買杯咖啡,你要什麼?”予初彎下腰湊過頭輕聲問。

“跟你一樣。如果可以,多加點奶。”蘇夕在雙人沙發上找了個舒服的角度。她看著予初神色專注地默唸著什麼,艱難地在人群中朝著咖啡吧跋涉。

蘇夕倚在扶手上,單手托著下巴,目光有些無聊地在擁簇的人群中徘徊。所有人彷彿都沉浸在悠揚的樂律中。

逐漸地,她驀然覺著他們麵上如癡如醉的神色似乎過分地整齊劃一了,就好像都是從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先前不覺得,但一旦思緒往這個方麵打轉,此刻昏暗燈光下的場景就顯露出了幾分詭異。

蘇夕突然覺得有點冷,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卡布奇諾,”予初的聲音有點兒大。蘇夕驚得身體往後一縮,接著看到已經回來的予初有點委屈地降低音量道,“多加奶版。”

“謝謝,”蘇夕趕緊接過紙杯,有些燙口的咖啡和恰到好處的奶香味讓緊繃的神經舒緩了些。

她又啜了幾口,接著聽見竊竊私語般的喧雜聲在屋子裡響起,這才發現,演奏不知道什麼時候戛然而止了。

蘇夕慢慢嚥下熱騰騰的液體,一邊飛快掃視著咖啡館裡的觀眾,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正常,彷彿剛纔一刹那的疑慮隻是青春期少女酷愛奇思妙想的錯覺。

表演的中心,年輕男孩垂下提著琴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脫離人群走向他的少女。蘇夕有點驚訝地發現是之前那個漂亮的黑色長髮少女,纖長的身體在透過裝飾用的長枝乾花下彎曲。

她撩起一縷垂下的碎髮,露出姣好的側臉,小提琴手則意料之中地露出羞赧的麵色。接著他小心地放下琴,跟著女孩往咖啡店的後門走去。

感興趣的男孩女孩看對了眼,想找個幽靜的角落單獨聊聊,這種事情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那個金髮男生也逶迤地穿過人群,悄悄跟了出去。

蘇夕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動作看絕對不是憤怒和失去理智的樣子。他一手插著褲帶,走得很悠閒,身邊來往的人彷彿都在有意無意地避讓,因此即使是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也不失風度和優雅。

蘇夕直覺裡麵絕不是單純的三角戀關係。

蘇夕的目光緊緊跟著那三個人,她看見女孩來到門前,轉過身望著小提琴手笑了下,背到身後的手在離鎖還有點距離的地方輕輕一拂。緊閉的鐵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

“予初!”蘇夕低聲叫道,睜大眼睛拽住予初的胳膊。

“什麼事?”他趕忙將嘴邊的咖啡杯擱到茶幾的玻璃麵上,因為慌張,幾滴濺出的奶褐色液體順著手背滑下來。

“你看到了嗎,那個女孩,”蘇夕指了指那扇後門,小提琴手、女生和男生都已經消失在門後麵。她學著女孩剛纔的動作攤開手在咖啡杯前麵一拂,“就像這樣子,那個女孩隔空開了一扇鎖著的門!”

“呃,”予初望瞭望虛掩的後門,“你是指舞台上的那種魔術嗎?”

“不是!”蘇夕皺著眉說,“她是那個金髮男生的同伴,我看到他也偷偷跟著出去了。”

“噢,那個你感興趣的男生,”予初假裝不在意地聳聳肩膀,發現蘇夕的臉上隻有疑惑之後偷偷鬆了口氣,“你是不是看錯了?隔空怎麼可能開門呢?”

“可能……”蘇夕眯著眼睛更努力地觀察後門,盆栽寬大的葉片投影在上麵,極大地影響了視線,“有可能看錯了。”她皺著眉嘟囔道。

“阿夕,我原本是想……”予初挺直肩背,有些磕磕絆絆地說道,“我原本想找個……更合適一點的地方……但現在氛圍正合適,所以……”

斜挎包隨著鈴聲響起震動起來。予初的腰身又鬆垮了下來,他有些懊惱又似乎鬆了口氣,“你不看看嗎?萬一是畫室的那個老巫婆呢?”

“肯定是我媽媽,”蘇夕從拉鍊口袋裡摸出手機瞄了眼撇撇嘴,手一轉,螢幕的光亮投在予初的臉上。

“她也許真有什麼急事呢?”予初斟酌地勸解道。

蘇夕腦海裡浮現出媽媽寫滿擔憂的眼睛,內疚在心中蔓延開來。拇指順應心意在螢幕上右滑,手機放到耳邊。

“嗨,老媽,”蘇夕冇好氣地嘀咕,“我在聽。如果你是來問搬家的事,那我還冇消氣。”

然而預料中的聲音冇有響起。伴隨著倉促的腳步聲,她聽見瓷器砸在地板上碎裂的清脆響聲,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媽媽最喜歡的花瓶四分五裂的樣子。

以為是誤聽,蘇夕將手機貼得更緊了些,又因為一陣重物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的巨大又刺耳的吱拉聲拉遠。

“媽媽,你在乾什麼?”一股靈敏的警覺讓她打了個激靈。

“冇什麼,寶貝。今晚正好在整理占地方的雜物,”電話裡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聲,蘇琳快速說道,“家裡現在有點亂,搬家前的幾天你都需要待在林姝阿姨那裡好嗎?今晚就去,我跟她打過招呼了。”

“也許我可以幫你……”蘇夕聽著電話裡湍急的語速,腦海裡的雷達不間斷地嗡鳴著。

“你不倒添麻煩我就放心了,”蘇琳吸了口長氣,像是掩飾什麼似的擠出一聲有些變音的輕笑,“寶貝,過幾天見。”

“老媽,”蘇夕又不放心地追問道,“你好像很累,我想是不是……”可惜電話已經被匆匆掛斷了。蘇夕望著通話結束的手機,疑惑像越來越快的鼓點那樣變得密集。

老媽很少會這麼突然地掛斷她的電話,除非是什麼很緊急的情況……或是很危險的情況。

蘇夕停下企圖重撥的手,才發現被熒光照亮的手指在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怎麼了?”予初手忙腳亂地放下杯子,訝異地望著猛地站起來的蘇夕問道,

“我該回家了。”蘇夕強裝鎮定道,將手機草草地塞進口袋。

“明天週末,”予初在背後叫道,“圖書館見嗎?”

“明天見!”蘇夕心不在焉地揮揮手,腳步不停地衝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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