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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並不是冇有騎兵,正相反,他訓練出了一支引以為傲的精兵——“虎豹騎”,並且藉由他們,從南下宛城開始,一路摧城拔寨,如一場席捲中原的狂風一般,一路將專心於對抗袁術的劉備追殺至下邳。
他以逸待勞,而劉備的兵馬原本已經久戰勞苦,他因此輕取了大半個徐/州,並且準備安心在徐州城下以逸待勞,困死劉備。
這計謀是他與荀攸郭嘉反覆推演之後製訂的,他當然不會忘記關羽和陸廉這支兵馬,因此他派曹仁守淮水,又派於禁去拿淮安。
有了這兩重防線,關陸怎麼能來到他的麵前?
更不用提還有一個孫策虎視眈眈!
每一步都是死局,每一步都是絕境,每一步都要留下無數屍骨!
自廬江北上,先破孫策,後攻袁術,滅曹仁,驅於禁,一氣不停!
這是一條血路。
依曹操來推算,關陸聯軍共計三萬人馬,這一路折損甚劇,果然到了他麵前時,隻有五千老兵,另外數千兵馬完全是附近支援的郡兵。
若以尋常人的眼光來看,強弩之末,不穿魯縞,這樣一支疲憊已極的殘兵,曹操是不必花心思對待的。
但他依然全力以赴地迎戰了——
在他眼裡,陸廉和她那最後的一萬人馬值得他這樣鄭重其事!
陸廉並非什麼強弩,而是一柄劍,這與她握著列缺也好,握著長戟馬槊也罷,都冇有什麼關係。
她是個謀定而後動的將領,謀時謹慎多思,動時一往無前,除非殺了她,否則即使他獲得徐/州,也無法安眠。
……但這樣的幻想已經徹底破滅了。
張遼的騎兵從戰場的東南角繞行了數十裡,自馬陵山後而出,戰馬奔騰,須臾間便在曹操的後軍防線上衝開了一條口子!
若那位統帥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一幕,也許他會笑罵一聲小兒輕狡,但這一群騎兵衝進防線鬆散的後軍之中,隻要幾步路便能來到他的麵前,因而他的笑罵已經無法出口了。
士兵如同被疾風盪滌的勁草,而他自然是這股自幷州而下,翻過太行山,跨過黃河,冰冷而又浩大的寒風一心想要摧毀的敵人。
但他仍然感覺諷刺極了,因而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
就在他笑出聲的那一刻,一股寒風比騎士們更快地來到了他的麵前!
“主公!”
曹操一驚,但他身旁的校尉許褚比他的反應更快,舉起了一麵盾牌,那支長箭狠狠地釘在上麵,箭羽顫抖許久,不肯停下。
就在虎士們圍在曹操四周,用盾牌和自己的身體護住主公時,統領這支幷州騎兵的將軍策馬一躍,戰馬輕輕巧巧地越過了前麵幾名士兵,並且用這股高速衝刺的力量撞翻了接下來的幾名身著鎧甲的旗兵。
馬槊上的寒光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精準地戳向那麵飾以犁牛尾的玄色大旗。
“鎮東將軍”、“費亭侯”、“兗州牧”,這一串雄渾華美的篆字因這股寒風而輕輕地飄蕩了起來。
士兵們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而在下一刻,它彷彿已經承受不住這許多沉重的頭銜,轟然倒在了塵土裡。
張遼的騎兵數量並不算多,但在這個陣型已經完全鬆散的平原戰場上,他們幾乎是無敵的。
在這場戰鬥還未開始之前,他曾經同陸懸魚聊起過到底要怎樣纔有可能勝過曹操,討論了很久都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問題不在於他想要誘我出擊,”她這樣說道,“曹操是個很謹慎的人,僅憑不足千的騎兵想要一力衝開陣型是很難的。”
“但若不以騎兵當先,又有何計能令其自亂陣腳?”
“你就算用騎兵當先,也是冇有用的,”她想了半天,愁眉苦臉,“你看,他占著馬陵山,若是退,隻會退進山口裡,難道你的騎兵還能翻山越嶺,跑到山路上去衝鋒他嗎?”
於是張遼也跟著憋憋屈屈地不吭聲了。
“曹操選此處紮營,顯見是心中謀劃已畢,”徐元直先生思考一會兒之後,精確地分析道,“除非能將他的戰線拉長,帶到平原上來,否則文遠就算以騎兵當先,恐怕也不能撼動兗州軍。”
……將戰線拉長。
……徐元直先生的想法對勁肯定是對勁的,若是將兗州軍不僅拉到平原上,還能將戰線拉長,陣容拉散,那肯定是騎兵想怎麼衝就怎麼衝。
……但問題是曹操不是傻子啊!他長得像傻子嗎!
“我可以領一軍誘之,”太史慈這樣表態了,“到時詐敗如何?”
“曹操兵力數倍於我,子義豈能瞞得過他。”
大家於是又開始了一輪沉默。
“我有一個想法。”
陸懸魚突然這樣說道。
她的聲音平靜極了,就像是在說“淮安城的小麻花確實很好吃”一樣平靜。
因此張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出了一個怎樣的計謀。
在大纛倒下之後,戰場的形勢並冇有立刻起了變化。
先是雙方士兵都茫茫然了一會兒,追擊的不知道自己這方有了什麼變化,他們已經被勝利攫取了心誌,他們的耳朵裡聽不到金鉦急促的聲音,眼睛裡看不見令旗揮動的軌跡,他們奔跑在這片荒原上,繼續努力地追逐潰逃的敵人,繼續爭奪那些精美的戰利品。
而逃走的無法感知到衝進戰場的是他們的友軍,他們仍然在全力以赴地逃命,丟下武器,丟下旗幟,丟下尊嚴與理智,丟下鼻涕與眼淚,甚至連胸腔裡最後一口空氣也丟了出去,直到跑得筋疲力儘,倒在已經沾滿鮮血的荒草之上。
就在此時,太史慈開始收攏起殘軍。
他用身邊的數百名最後的,也是最忠誠的東萊子弟組成了一道防線,攔住了那些仍然在逃走的士兵,並且要求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斷地大喊。
“曹操敗了!”
“曹操敗了!”
“曹操敗了!”
當這樣呐喊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兗州軍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們身邊的同袍在一個接一個倒下!
那盤旋在耳邊,揮之不去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快拿起武器!快結陣而戰!快修整你們的隊列,快啊!
校尉們騎在馬上,這樣歇斯底裡地大喊,喊得嗓子都要嘶啞,喊得眼睛都要流下血淚,可是還冇等他們真正將士兵集結起來,幷州騎兵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麵前。
那些騎兵也許用馬槊,也許用長戟,也許隻是順手從地上拔起了一根長矛,也許他們從腰間拔出了環首刀……但當他們來到麵前時,兗州兵發現他們其中還有許多人手持銅殳(shu一聲)。
這種銅殳不同於儀仗隊裡那種丈餘長而無鋒芒的禮器,它被改良過,比環首刀略長一些,但仍然不足四尺,殳頭上的三棱刃不足尺長,殳頭後麵便是佈滿尖刺的銅球。
當騎兵拎著這釘錘一般的凶器,帶著戰馬衝鋒的力量砸向對麵的敵人時,無論是穿甲的武將還是不穿甲的士兵,都在那一瞬間被砸得腦漿迸裂,胸骨凹陷!
它不像馬槊可以撕開嚴密而結實的防線,但在凶殘程度與殺戮方麵,這種狼牙棒一樣的武器更勝一籌!
看著這樣一柄染著血跡的釘錘自頭頂砸下來,什麼樣的勇士能站穩腳步?
尤其他們……尤其他們已經搶奪到了很多的戰利品啊!
如果能夠逃開,他們是知道這條路的!他們……他們可以……
他們不用跑過騎兵啊,他們隻要跑過同袍……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帶著這些戰利品,慌慌忙忙地回下邳旁的軍營裡去?
這數百騎兵迅速地衝進戰場,目標卻並不是殺光敵人。
張遼的指示非常明確,他們要一次又一次地驅趕敵人,像狼群驅趕羔羊那樣,擊碎他們重新集結陣線的努力,殺死那些仍然在傳令,仍然在指揮的軍官與武將,直至兗州軍也徹底潰散為止!
那麼,要不要去救援小陸將軍呢?
有幷州老兵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即使這群騎兵在大戰之前,肌肉都繃得很緊,表情也繃得很緊,但聽到有人這樣問時,其餘幾個同袍還是悄悄地露出了一張怪相。
他們的將軍似乎一點也冇聽出自己士兵的言外之意。
她是為了我們,才甘冒這樣的風險。
張遼的眼睛黝黑極了,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而我們的職責就是贏下這一陣,諸君!
曹賊贏過我們一次,難道他能再贏一次?!難道他能在我們麵前屠戮青徐生民嗎!
我們是為大義,為萬民而戰!
將軍的大義凜然立刻引得騎兵們心神激盪,也跟著用馬槊狠狠砸在地麵,表達自己的慷慨激昂。
——不過也是為了小陸將軍而戰。
有狹促的老兵仍然偷偷這樣使眼色,不過將軍假裝冇看見。
在所有仍然徒勞地企圖重新建起防線的武將之中,夏侯淵是最為努力的。
他不僅收攏了身邊的兩千餘人,而且在騎兵的不斷衝擊下,頂住了壓力,甚至仍然在向著陸廉的大纛所在步步逼近。
當然這位諸夏侯曹中最勇武的武將此刻也狼狽極了,他的肩頭中了兩根弩矢,腰上被刀手砍了一刀,儘管鎧甲擋住了大半的傷害,但那一刀仍然見了血。
因此在一片混戰中,當他見到騎馬而至的荀攸幾乎比他還要狼狽時,夏侯淵詫異地眯起眼睛。
“公達為何至此?”
“為君速歸!”荀攸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夏侯將軍!再戰無用!”
夏侯淵感覺就在那一瞬間,身體裡的血液凍結了。
“為何無用?!”他大怒著掀開荀攸那隻滿是擦傷的手,“我若能陣斬陸廉,他張遼難道殺得完我兩萬人馬不成?!”
“主公身臨險境,你殺陸廉又有何用!”荀攸跺腳道,“張遼殺不完你兩萬人馬,劉關張難道也殺不完嗎?!”
夏侯淵一瞬間張開了嘴巴。
這位身材並不高大,但十分敦實壯碩的武將最後還是轉過了頭。
他的矛已經不能穿過重重陣線,直指大纛下那個渾身血汙的身影,但他知道,他離幾乎所有諸夏侯曹都為之發狂的榮耀,隻差了一步。
“鳴金!”他最後還是壓下了痛苦,大吼一聲!
陸懸魚此時感覺腦子昏昏沉沉的,她已經站不住腳,因此將身體的重量悄悄地壓在了手中握著的馬槊上。
但她手持馬槊,威風凜凜站在那裡的樣子似乎還唬住了不少人。
那些人在她身邊呐喊著,一步步地向前,一步步地反擊。
即使如此,還是比今天清晨時少了很多,隻有三千人左右。
考慮到有一部分潰逃的士兵會在晚上慢慢收攏回來,因此並不一定就戰死了七千人。
但這一仗,傷亡是至少在三千以上的,她心裡草草地估算了一下,認為有可能會超過五千。
……這多好笑啊。
她自認排兵佈陣的謀略還冇有學精學通,可是已經先學會通過戰場判斷估量傷亡人數了。
士兵們還在精神抖擻地反推回去。
踩著已經滿是血漿的荒草,踩著那些再也不能睜眼的屍骸。
“將軍?”
她努力抬起眼皮,一個發冠被削掉,因此披頭散髮的徐元直先生拎著染滿鮮血的劍,站在她麵前。
……要不是先生幫忙解救,她今天可能就真的完了。
……但怎麼居然是他救了她呢?
……太不科學了。
“先生是文士,”她勉強地說道,“劍術卻這樣精妙。”
元直先生伸出黏糊糊的手想摸摸自己的小鬍子,但看看手,有點嫌棄地又放下了。
“將軍,不能再用這樣的險計啊。”
“我也不想,”她說道,“可是主公,下邳的百姓,青州的百姓,都在等我啊,還有……”
……還有誰來著?
天色漸漸地黯淡下去。
曹操帶著他的親衛,還有夏侯淵收攏起來的那些殘兵,離開了戰場,丟下了一萬多兗州兵在這裡,他們有些仍然活著,雙手被繩索套起來,痛苦而沉默地排著隊,時不時回頭去看一眼躺在泥土中的兄弟;有些便隻能躺在泥土中,安靜地注視著這場大戰的落幕。
糜芳半個身子都在血裡,那血漸漸地涼了,他覺得他的身體也涼了。
在潰敗時,他同樣也被迫拔出了武器,可是他哪有資格與敵人作戰呢?是他太不自量力,落敗不說,還留下了這樣的笑柄啊……
健仆們圍在他的身邊,在用力地說著什麼,可是他感覺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怎麼這麼臟,身旁怎麼這麼多血,他心裡這樣想,感覺很是羞恥。
但是當那位女將軍的腳步聲傳來時,糜芳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消失了。
“我們……贏了嗎?”
那張染了血跡的麵孔漸漸靠近了他,俯視著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是在為他難過嗎?
“我們贏了。”她最後這樣說道,聲音沙啞,透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於是糜芳努力地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太好了,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姊……”
女將軍注視著他的麵孔,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個少年感覺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他似乎再也冇有什麼遺憾了。
“那……”他說道,“我可以……”
他想說,他可以瞑目了,可是為什麼他還是很捨不得呢?
……為什麼,身邊的那些健仆,用那樣怪異的眼神看著他呢?
忽然之間,小陸將軍伸出手去,掀起了他的鎧甲!
這個富可敵國的少年尖叫起來!
“啪——!”的一聲,一股大力擊打在了他的額頭上!
好疼!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比剛剛被敵人砍的那一刀還要疼啊!
“你冇受什麼傷,”小陸將軍冷冷地說道,“閉嘴吧!”
糜芳顫抖著嘴唇,看著有士兵跑過來說了些什麼,於是直起身匆匆離開的將軍,又看看周圍那群慌忙將目光移開的健仆,忽然感覺更委屈了。
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想我阿姊了……”
這片戰場需要打掃很久,但己方的傷員,和最珍貴的那一部分戰利品,肯定是首先會彙聚到她麵前的。
戰利品裡自然也包括了戰俘——話說回來,她要戰俘有什麼用?
“聽,聽說,這位戰俘,與,與將軍是,是,是舊識……”親兵說話有點不太流暢,結結巴巴,“而且他,他身體,身體也……小人不能……不能做主!”
“我哪來的什麼舊識!”她一邊跟著親兵匆匆往抓了俘虜的方向走去,一邊罵道,“我在兗州就冇有什麼認識的——”
天色暗了,風更冷了,因此點起了火堆。
那個戰俘坐在火堆旁烤著火,但看起來還是很冷,咳咳咳咳個不停。
當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他便抬起了頭。
……是個青年文士,灰頭土臉,但看著長得還行,身體素質似乎不太好,咳得眼圈發紅,因此顯得比糜芳還要委屈。
“這個,這個,”親兵指著郭嘉,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將軍舊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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