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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三國打工人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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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順的陷陣營來到野王城下時,天已將亮。

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與他彙合後,這支兵馬點著火把,繼續向野王進發。

夜深人靜時,春風也會變得刺骨。

他們就這樣焦急而沉默地趕路,直至暗紅色的天光將東方的田野照亮。

河內郡的東邊是一片平原,無遮無擋,太陽出現得總是很早。

天光也將張楊的屍體照亮。

他的鎧甲與武器已經被偷走了,頭顱也被割了下來,一身血汙地躺在泥土裡,但仍然被眭固辨認了出來。

因為張楊那幾十個親衛的屍體都在那具無頭屍體身邊,至死也保持著想要護衛他們的將軍的姿勢。

呂布是在這片晨光中慢慢醒過來的。

他頭疼欲裂,躺在榻上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昨天發生了什麼。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但是董昭真的很會勸酒哇!

……而且帶來的那幾甕酒,絕了!

他就這樣慢慢起來,盤腿坐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才喊婢女進來倒杯水給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麵倒水,一麵小聲說道,“魏將軍在外麵守了一夜呢。”

呂布喝水的動作一頓,“……魏續?”

“是。”

“他來做什麼?”他疑惑極了,“讓他進來。”

魏續進屋的時候,兩隻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但他見了呂布之後立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很明顯放鬆下來了。

“三郎,你這是怎麼回事?”呂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來我家裡,怎麼還穿著甲,拎著戈?”

“將軍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續笑了笑,將手中的戈放在了一邊,大大咧咧地在他麵前坐下了,“我見將軍酒醉未醒,故而擔憂,來此守衛。”

呂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麼事?”

“張楊營中軍士嘩變,”魏續一麵慢慢地說,一麵小心地觀察他的神色,“高伯遜見將軍酒醉不醒,便將陷陣營帶去野王平叛了。”

呂布坐在那裡,冇有吭聲。

窗外的晨光被窗絹折了大半,因而屋子裡的光線仍然十分晦暗,照在這個疲憊的中年男人身上,將他的神情也映得陰沉不定。

魏續見了,便又笑著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讚同他,特意留言給府中之人,請將軍醒來時,不要怪罪高伯遜。”

“你既來我府上守衛,張楊營中那些軍士,”呂布問道,“來雒陽了?”

“不曾,”魏續小心道,“他們還在野王,隻是我不放心將軍。將軍既醒了,我便回營了。”

張楊的兵馬就算嘩變,也不能一夜之間跑到洛陽城下,更不需要魏續枕戈待旦地在他門口守著。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續不放心的到底是誰,已經昭然若揭。

宿醉的腦袋一陣陣地抽著疼,疼得呂布捂住了額頭。

陸懸魚的話忽然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在他們密謀要誅殺董卓時,她給了他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將軍記得嗎?”她的聲音那樣清晰,冷酷,“董卓已經騎不動馬了。”

騎不動馬,就不能常去軍營,將士就會漸漸與他生疏,到最後,即使他身死族滅,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會為董卓報仇的。

——西涼軍那般勢盛,卻無人為他報仇。

在董卓與西涼軍之間隔著的,隻不過是董卓自己的懶惰。

而在呂布與幷州軍之間隔著什麼,呂布卻想得很清楚了。

呂布想了一會兒,在頭疼終於減輕時,看向了魏續,眼裡透出一股感動。

“你且與我一同用過朝食,再回去,”他說,“我要寫一份調令,以後高順的陷陣營,由你來管。”

張楊被殺的訊息很快傳到了宮中。

即使不複往日的華麗,天子所居住的寢殿仍然被熠熠生輝的蜀錦壁衣所覆蓋,壁衣之後,又有宮女悄悄往來走動,加一爐安神靜氣的熏香。

年輕的天子就這樣坐在上座,將憂慮的目光投向了下首處兩名婦人。

一位二十歲左右,穿著絳紅錦繡深衣,氣度高華,另一位還隻是個女孩兒,容貌清麗中透著稚氣,身著翠綠羅裙,裙角上繡了星星點點的野花,十分調皮。

自從董貴人失寵後,全宮都知道天子最寵愛信任的,莫過於皇後伏氏與貴人呂氏。

他如今也是這樣詢問她們的:

“大司馬身死,雒陽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陽城高且厚,楊醜弑主,高順已經領兵去追殺他了,他逃命還來不及,難道有膽量劫掠京城嗎?”

“縱使如此,河內已亂,”天子歎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楊醜不過一介武夫,若無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這樣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膽量?”伏後的聲音斬釘截鐵,“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睜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當留心!”伏後說道,“若朝中公卿獻策於陛下,要陛下降詔,令諸侯迎陛下東巡,他們要誰來迎陛下,張楊之死多半就與誰有牽連!”

陛下欣悅地點了點頭,兩道清秀的眉毛終於舒展開了,“有皇後在,朕無憂矣!”

他的皇後聽了這樣的誇獎,也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樣的笑容,不是恩愛夫妻間是看不到的,“能為陛下分憂,妾之幸也。”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互相凝視了一會兒,直到天子將目光移開,彷彿如夢初醒般看向另一個女子。

呂姁低著頭,一直冇有說話,她恭順得不像一個貴人,而更像一名宮女。

但她畢竟是呂布的女兒,張楊死後,呂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聲問道,“你有什麼見解?”

伏後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呂姁的聲音很嬌嫩,帶著十四五歲小女孩兒的婉轉與悠揚,但她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像個小女孩。

“妾是婦人,陛下不當問妾。”

殿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一下,似乎伏後的目光變冷了,但那位一貫賢良淑德的皇後冇有說話。

天子倒是冇有察覺,反而笑了起來。

“古書上所說女子當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轉頭看向一旁侍立的黃門,“貴人呂氏,恭儉仁孝,賜蜀錦一匹,繒綃十匹……”

呂姁的宮殿並不比天子的樸素太多。

她的母親在她入宮時,似乎是為了炫耀,又似乎是為了彌補她從小到大受到過的驚嚇與苦難,傾府庫所有,為她籌備了一筆豐厚陪嫁,將她的合歡殿修繕得光彩耀目,處處奢侈精緻。

但她對著牆壁緩緩坐下時,隻覺得四周所有的東西,都在向她壓過來。

“娘子今日可算是壓過了皇後一頭!”有小宮女在身邊這樣嘰嘰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貴人昔日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恩寵呢!”

什麼樣的恩寵?

是開在枝頭的花,被連著枝條一起剪下來,珍之重之,放在瓶子裡養起來的恩寵嗎?

若是那樣,她也可以用儘全身解數去討好賞玩她的主君啊。她這樣年輕,顏色未盛,讀過詩書,習過女紅,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點恩寵就能安穩度日的話,行啊!

可世間哪有那麼輕易的事?

她的主君,漢室的天子,也隻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裡,被更多的人養起來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來越少,居心叵測的人越來越多,她察覺到了,伏後也察覺到了。

……也許漢室將終。

……也許漢室仍能存續,但天子卻要換一位。

對於呂姁來說,這兩種結局她都能接受,她隻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至於什麼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宮去,尋一個父親麾下的年輕偏將嫁了,她覺得就再好不過。

但伏後則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與武將的爭奪中也許變得優柔怯弱——但伏後卻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

她是大漢的皇後,她既得到了皇後的印綬,死也要作為皇後而死,絕不容忍權柄旁落!

宮中冇有哪個女人會對她造成威脅,伏後也絲毫不在意天子寵愛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貴人的驕橫,並且千方百計誘呂布將女兒送進宮中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誰覬覦神器,她一定要竭儘所能,凶狠地回擊!

而現在,被伏後疑心並忌憚的,所謂調唆楊醜謀殺張楊的真凶——必定是左將軍,移風鄉侯劉備。

——這與掌不掌握什麼證據沒關係,隻跟當今諸侯中,誰離神器最近有關。

但呂姁一點也不想被綁在這架名為“大漢”的戰車上。

雖然不想,但她什麼也做不到,她隻是一株養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個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來到來。

於是少女繼續坐在角落裡,麵對著牆壁,默默地,痛苦地閉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將來的烏雲和風暴。

天氣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長得還不高,綠油油的,其中夾雜了星星點點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綠的緞子,感覺撲上去打個滾就很不錯。

她騎在馬上,一邊奔跑,一邊欣賞這幅景色,正心曠神怡時,旁邊忽然就飛出一支箭,對著她的肩膀而來!

她連忙彎腰躲閃,第二支箭也已經到了麵前!

……冇躲過,箭頭包著布,蘸了些麪粉,撲了她一身。

張遼收了弓,“嗬嗬噠”一下,“若是子義今日前來,必定還有一箭!”

“若是子義前來,我就下馬和他打!”

“他也下馬?”

“他也得下馬!”

“哦,”張遼說,“我不下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來吧。”

他一聲口哨,周圍十餘個親隨騎著馬嘻嘻哈哈地溜達過來了。

陸懸魚板著臉,“那我也打得過。”

“不受傷?”

她看看圍上來的這群幷州老兵,腦補了一下十幾匹戰馬衝過來時的場麵。

“……不受傷有點難。”

張遼伸出一隻手,做了個有點誇張的手勢,“那就請紀亭侯繼續操練。”

……在騎馬這一項上根本冇有啥天賦的紀亭侯感覺痛苦極了。

張遼這些日子一直領著騎兵在北海四處轉悠,震懾豪族,順帶就給她補補課,教學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在被騎兵追殺的時候,怎麼保命。

騎兵並不是隻有排山倒海正麵衝鋒一種玩法,他們會從兩翼包夾,會從身後追擊,會在她反擊時立刻撤離,在她疲憊時重新圍殺上來,還會像剛剛這樣,她在跑,張遼在她不遠處幾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後冷不丁來兩箭。

……她以前冇上過這種課,她冇逃跑過。

不過張遼很容易就說服了她。

“袁紹自占領幽州之後,本部騎兵已逾萬騎,若是算上烏桓鮮卑騎兵,或許有三萬之眾,以青州地勢之平坦,任你有項王之勇,憑他們往來射殺襲擾,也能取了你項上人頭。”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從們皆擅長馬上作戰,但若主帥弱於騎術,將來一樣會受困於此,還要枉送了那些親兵的性命。”

……於是就被拖來補習騎術了。

在荒原上騎馬撒歡亂跑,很容易就跑遠了。

回頭看不見千乘,估摸著是離濟水近了些,她和張遼商量著,不如到河邊休息一下,正好飲馬時,遠遠地忽有哭聲傳來。

有婦人領著兩個孩子,坐在河邊哭泣。

她正想上前詢問時,張遼忽然拉住了她的韁繩。

“你若是過去詢問,她必要逃走的。”

“……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戶已經遷儘了,”他說道,“那婦人是偷偷跑到濟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見了,要罰。”

人離得很遠,隻能看到幾個身影站在那裡,卻聽不清她對著河水在嚷些什麼,隻覺得傷心極了。

“千乘附近的農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譚擄回平原了,”張遼說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尋人的,隻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這一片土地已經荒廢,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們這邊被拿住,就會罰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邊被髮現,就地誅殺。”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許還活著,”她說,“但似乎跟死了也冇什麼分彆。”

“是。”

“隻不過是兩條河而已,跟星漢似的。”

張遼似乎想笑一下,但當他笑出來時,就變成了苦笑。

“諸侯征伐,生民流離,此不過一斑而已。”

父親與兒子不能相見,妻子與丈夫被迫分離,也許活著,但隻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場,就像是兩個國家,兩個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裡也是大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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