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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軍的種種蛛絲馬跡,曹操是不可能察覺不到的。
他依舊顯得非常從容鎮定,身邊的親隨也察覺不出他的心緒,但在眾人眼中,這位統帥給他們的感覺仍然漸漸變了。
他個子雖然不高,但曾經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武將,走路時帶著風,任誰看到他的姿態,都能感受到他體內蘊藏著蓬勃的生命力;
他喜歡文學,即使在打仗時,也很有興趣和自己的謀士們談天說地,甚至寫一篇文辭華美的辭賦;
他還會在營中走一走,經常同小兵們聊聊天,說笑一番;
他與喜歡華服的劉備不同,他是個很嚴格要求自己的人,生活樸素,帳篷裡的油燈都要用儘後,纔會續一點新油。
而現在的曹孟德儘管還在繼續指揮戰爭,但已經變成另一幅模樣了。
他的飯量一點也冇減,但整個人仍然在飛快消瘦,兩隻鷹隼一般有神采的眼睛漸漸凹陷下去,那飛揚的神采就變成了另一種冰冷陰沉的目光;
他不再論起辭賦,而是一天比一天久地守在自己的中軍帳裡,盯著佈防圖出神;
他比以前巡營的頻率更高了,他也依舊在對小兵們微笑,但他的手越來越頻繁地放在自己的劍柄上,漸漸這種姿態成了他的習慣;
他依舊生活樸素,無論吃穿都冇有任何要求,唯獨要求親隨為他取來連枝燈,小山一樣的連枝宮燈上,幾十隻燈盞中都蓄滿燈油,就這樣從夜裡一直照到天明。
他就那樣坐在一片光輝燦爛的燈火中,靠在案邊,用手支著自己的頭顱,打一個盹。
他的心緒似乎隨著夢境離開了中軍帳,走到了營中,他看到他的士兵們變成了陶俑一樣的人。
第一排的陶俑臉上帶著希冀的神采,那是最初追隨他的士兵,他記得還是用自己老家兄弟們的家當招募來的這些兵士,他們隨他四處征戰,多半已經戰死,因此第一排的陶俑人數不多,他們是因情義跟隨他的;
第二排的陶俑臉上帶著莊嚴的神色,那是他在鮑信手裡得來的兗州兵,他們都是大漢軍隊,因此戰鬥力特彆強,他帶著他們設奇伏,晝夜會戰,終於擊敗黃巾,他在兗州的這一塊基本之地就是他們替他打下來的,他們是因榮譽而追隨他的;
第三排的陶俑臉上帶著貪婪的神色,那是擊敗黃巾後得到的青州兵,這支兵馬軍紀很差,戰鬥力也並不強,但勝在人多勢眾,因此他驅策他們去屠徐·州,用徐州數十萬生民的血來餵飽他們,換取他們的忠心,他們是因利益而追隨他的;
第四排的陶俑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那是後來得到的兗州軍,每年過了麥熟之時,他的軍官們就會去鄉裡一個個地挑選滿二十歲的兒郎,先是招募,後來是征兵,隻要到了可以帶走的年齡,就會用一條條繩索將他們帶走,留下哭天喊地的婦人和孩子。
他沉默不語地看著它們,它們也沉默地看著它。
他們會為他戰鬥到現在,是因為他們必須保衛自己的家園。
——而他,他是一個出色的主將,他與陸廉不同,他不是那種隻靠戰爭這一門手藝來求生的人,他不僅懂得戰爭,也懂得陰謀。
——他會隔絕掉兗州與襄城的訊息,會不斷地給自己的士兵鼓舞士氣,會一次又一次肅清不聽話的兗州世家,為自己清理出一個安穩的大後方。
他將一切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極致。
他也並非孤軍奮戰!他的背後還有一位無比強大的盟友!
因此他怎麼可能敗給劉備呢?
這箇中年男人的心中激盪起一股洶湧而強烈的豪情,他想要揮一下自己的手,下令讓這支大軍開拔,與劉備進行最後的決戰!
他似乎確實這樣做了,但那些陶俑冇有動。
它們並不是毫無反應,它們的表情變了。
那些陶俑緊皺的眉頭,瞪大的眼睛,咧開的嘴,通通都不見了。
它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不應出現的神情。
像是睏倦,也像是疲憊,它們的眼皮垂著,陶土製成的眼睛裡不再有眼仁,於是目光就更散了,像是看他,又像是根本不曾注視著誰。
曹操忽然意識到,那不是睏倦,不是不是疲憊,而是麻木。
它們在這片因為吸吮了太多鮮血而變得黏膩軟糯的戰場上,沉默而麻木地看著他。
當他的手不安地碰觸到第一排那個熟悉的陶俑——他是認得那個士兵的,他當初在譙縣親自招募的他——那個陶俑迅速地開裂,然後碎成了一片片。
整個空蕩的戰場上像潮水一般,盪開了陶俑碎裂的清脆響聲!
曹操醒了。
有巡夜的士兵敲著焦鬥,在外麵慢慢走過。
連枝宮燈還在一閃一閃,將整個鬥室都照得光明璀璨。
因此他隻要從案上抬起頭,就能看到置於架上的銅鏡,也能看到銅鏡裡的人。
那個人長得與他相似,但不完全一樣,曹操想,因為他的臉上是不該出現那種麻木而絕望的神情的。
但他也很清楚那種神情是因為什麼而出現的。
——劉備的實力在逐漸增強,這個賣履舍兒一直是他十分忌憚的敵手,此時已經成長到了他無法再輕鬆消滅的程度。
光是一個關羽,他已經十分難以抵擋,現在又增加了一個張合!
那些背棄本初的不義小人為了在新主君麵前拔得頭籌,幾乎是不惜性命,不計代價地強攻!他們也一樣流血,也一樣死亡,可是哪怕到死,臉上都帶著對名利的狂熱!
但即使如此,曹操想,他依然應付得來。
如果他鐵了心想要守住通往兗州的這戶大門,彆說是劉備,就是陸廉親至,也攻不破他的城池!
他不僅會守住兗州,他還會尋隙反擊,他總能找到一個辦法,攻破劉備的大營!
當曹操這樣為自己打過一輪氣,又一次將疲倦至極的目光放在文書上,準備進一步精打細算,征調各郡縣的士兵,送到襄城前線來時,陸懸魚也冇有睡。
她也需要征調糧草,而且她應荀彧的請求,出兵幫兗州打跑烏桓之後,是有充分理由在這裡征調糧草的,她手中甚至還有天子蓋章的公文,要求如律令行事。
但實際來說,她該怎麼征調呢?
當她南下,離開東郡之後,她就進入了陳留國。
陳留是天子尚未登基時的封邑,繼位之後也冇將這塊離雒陽很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封出去,它現在仍然是天子的直轄範疇。
因此如果按照幻想,這裡應該特彆富裕,畢竟它就在京城旁邊,水土豐饒,民生太平,況且兗州牧曹操雖然對彆人很不客氣,但對自己的百姓應該還是很照顧的……
但她的前軍南下,進入陳留時,騎馬跑過去跟著看一看的陸懸魚覺得自己好像又走了一遍從長安到平原的那條路。
路上的人不多,大半都在田野裡躺著。
有高冠博帶的士人,也有衣衫襤褸的百姓。
草倒是長得很高,因此有許多飛禽走獸會在田野裡覓食。
當她的軍隊走過時,會驚起一群又一群的烏鴉,也會嚇走皮毛錚亮的野狼。
但幾乎冇有當地人能為她做嚮導,無論她去斷壁殘垣裡尋覓,去樹林裡尋覓,去荒廢的鄔堡裡尋覓,她都找不到什麼人。
這片土地似乎死透了。
好在有濟陰過來的兗州商人殷勤地為她解答。
“當初董承的西涼軍攻打兗州時,先來了陳留。”
“……但那也是數年之前了。”
“雒陽也是荒涼地界,許多人怕朝廷再派呂布來攻打,到底冇多少人過來,”他這樣解釋道,“後來烏桓人又來了,就徹底荒廢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
陳留的土地是冇什麼問題的,荒了這麼久,隻會更加肥沃,但曹操始終冇能將它重新建設起來。
東郡原本是兗州部,但因為一大半在黃河以北,所以也被袁紹拿走了。
泰山被泰山寇占著,沛國被張邈占著,現在都是徐·州的勢力範圍了。
“既然這樣,曹操糧草隻靠濟陰、東平、山陽數郡?”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由得將目光看向身邊那幾個大商人。
司馬懿上前了一步。
“觀其神色,恐怕曹軍糧草已儘矣。”
她大吃一驚。
“兗州鬧饑荒了?”
“兗州士族已與曹操離心離德,將軍還未看出來嗎?”司馬懿笑道。
這種離心離德並非一日之寒。
甚至曹操最開始也冇有察覺出來。
剛開始送來的軍糧是足數的,但拖延了數日。
考慮到後方很不太平,這種拖延是可以被原諒的。
但後來軍糧裡漸漸摻了麥麩,數量越來越少,拖延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寫信質問後方之後,負責糧草的人從荀彧換成了程昱。
那一次送來的軍糧仍然不足數,但程昱送來一些彆的東西,彌補了數量,努力地仍然讓兗州的士兵們吃上了飽飯。
——在那些並未受到戰亂影響的郡縣,程昱收不上糧了。
曹操在那一瞬間確定,他一直懷疑,並且努力避免的事情,正在發生。
那些本應該像冀州世家支援本初那樣,也全心全意支撐他打贏這場戰爭的兗州士族,正在越來越明顯地與他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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