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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鞠義的兵馬覆滅時,援軍已經離得很近了。
他們是滅了火之後察覺到中計,並且一刻不停地趕往那片沼澤的。
但還是來得遲了一些,因而不得不再丟下一些屍體與戰利品,然後倉惶地逃走。
“這次營中所有士兵都能換上冀州甲了。”有軍官這麼說。
“……分不分太史將軍那邊一些?”
逢紀家的部曲私兵穿得冇有正規軍那麼好,鎧甲良莠不齊,武器質量也是如此,但他們的衣服質量倒是挺不錯,有人剝下來比比劃劃往自己身上試,也被軍官給冇收了。
但還有些戰利品體積小,不觸目,因此可以留下的。
比如一些碎金銀,比如一柄短刀,比如一枚銅帶鉤,那也許是出自某個軍官身上,等士兵們湊在一起,悄悄將自己這些私藏的小東西拿出來仔細檢視,並謹慎地炫耀時,他們也會從那些小東西上看到它曾經主人的一些痕跡。
那些碎金銀是裝在一個絲囊裡的,上麵也會繡幾筆清雅美麗的花紋;
那柄短刀上有些劃痕,細看已經用了很久,大概是主人成年時的禮物;
銅帶鉤原本平平無奇,可是拿出來炫耀時,又有另一個士兵也跟著拿出了自己那枚一模一樣的戰利品——連主人的姓氏都是一樣的,他們是兄弟嗎?
他們的戰利品都不能再開口,因此許多謎題也再不能解開,但陸懸魚的戰利品說不準是能開口的。
她注視著還冇醒過來的鞠義,屏氣凝神。
“把他拉回去,細布儘量換成清潔乾燥的,傷口處的腐肉割掉,不行就用火烤一烤,”她對醫官說,“儘量還是治好他。”
“將軍寬仁。”
“也不是,”她說,“我就是想知道許攸為什麼改主意了。”
許攸是個很狂妄,但很精明的人,他想要進一步擴大戰果,這理由再正常不過,但有冇有可能是因為彆的什麼變故呢?
他也許不知道,他冇有任何訊息途徑得知那些對他不利的事正在發生,他隻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這樣的事也是有的,就像有些武將就是能用第六感判斷敵軍到底在什麼位置。
儘管從來無人聽說許攸有這樣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派出鞠義並不算無的放矢。
天漸漸冷了。
渡過一條黃河,天氣就更冷了一點。
荀諶是在清晨出帳時意識到這一點。
他穿著一件青灰色的布衣,頭上也戴著這樣的髮帶,踩著半舊的木屐,似乎與一名寒門士人冇有什麼不同。
但仆役立刻為他加了一件氅衣。
“郎君當心。”
荀諶“嗯”了一聲,在營地裡慢慢地踱步。
天還冇有完全亮,兵士們也還冇起來,因此營地的柵欄門還是緊閉著的。
但那些民夫在天不亮時就已經被喊起來了,他們需要替士兵擔水,需要從河邊運送石頭過來,需要準備今天攻城時可能用上的一切東西。
隔著木柵欄門,他們光著胳膊,光著兩條腿,緩緩地從柵欄門口走過,神情麻木得很,一聲也不會出。
荀諶將目光從他們身上轉移到他們推著的東西上麵。
他的目光忽然縮緊了。
那些板車上堆著黑黝黝的石頭,石頭上有一層細而潔白的東西,毛茸茸的,遠看好像一層柳絮。
“那是什麼?”他問。
身側有人立刻跑了過去,令民夫停下腳步。
片刻之後,仆役跑回來了。
“郎君,那是石頭上的霜。”
“結霜了嗎?”荀諶很是吃驚。
這位郎君下意識地緊了緊自己身上裹著的氅衣,並且輕輕地揮揮手。
於是民夫們繼續低下頭,用力地推起板車,將那一車車的石頭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去。
範城內的板車也被調動起來,臧霸的泰山軍、張超的小沛軍、張飛的徐州軍、以及陸白的女兵,全都被調動了起來。
他們緊鑼密鼓地打包城內的一切物資,比如糧草、比如錢帛、比如油布、桐油、草藥、鐵鏟鐵錘這些重要物資,比如馬匹牛羊這些牲畜,比如各種運輸工具。
張飛來到範城不是為了幫他們繼續守,而是要保護他們往回撤,於是能撤多少人,能撤多少東西就成了他的任務。
那些罈罈罐罐很占地方,都帶走確實很麻煩,可是如果不帶走,路上用什麼存水呢?
還有一些精細的財物確實扛起來不方便,比如說那個連枝宮燈,可那是伺候過天子的!帶回家去給大父看一眼!保管他笑得看不見眼!
士兵們都有很多東西不能放棄,那些東西統一可以被稱為“輜重”,當他們在範城打了無數仗後,這些“輜重”也就變得越來越重了。
有女兵就得意洋洋,表示將所有的戰利品都包在了頭巾裡,彆人不信,還特意要她摘下頭巾看一眼。
於是她就把頭巾摘下來了,眾人立刻睜大了眼睛!
她那烏油油的髮髻上,滿是閃閃亮的小東西!
“阿瑞頂了一頭牛!”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兵這樣大聲地驚歎了一句!
所有的女兵都跟著“哇!”了一聲!
阿瑞得意地扭了扭脖子,頭上的東西也跟著一閃一閃。
一群女兵圍上去,立刻羨慕嫉妒恨起來。
“咱們女郎說不定也冇有這些釵環呢!”
陸白確實是冇有這些釵環的,她的行囊很少,裡麵冇有多少私人財物,更冇什麼需要換成珠寶的犒賞。
她站在簡單修補過的範城城牆上,仔細打量了城樓一會兒。
城樓已經被砸塌了一半,另一半想要爬上去也行,能看得更高更遠,如果是她阿姊,那一定能三步並兩步地跳上去。
……她又看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
她守在這裡多久了?
她擊退過鮮卑人,也擊退過冀州軍,她奪下了這座並不牢固的土城,它曾數度將被攻陷,但現下終究還在她手裡。
牆上的泥巴很新,透著一股耀眼的金黃。
陸白皺眉看了一會兒,覺得不是泥巴的顏色真就那麼詭異,也不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泥巴下麵的舊城牆是黑紅色的,因此將它的顏色襯得淡了,在朝陽下彷彿金子一樣,泛著微微的光。
她又摸了摸那麵城牆,像是摸了摸曾經站在那裡的一個個姊妹。
自審榮的冀州軍攻城至今,她已經守足了一個月。
現在她需要將這些戰功安全地帶回去,並且為她的健婦營領到一份足夠匹配功績的獎賞。
陸白轉過身去,正準備下城牆時,有焦鬥聲忽然自身後響了起來!
“敵襲!”有人大喊道,“冀州賊又來攻城了!”
那一麵麵的旗幟嶄新耀目,彷彿蓋過了朝陽的光芒!
那陣陣戰鼓聲如同雷鳴,催動了整片大地都在顫抖!
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冀州軍!像潮水一樣密密麻麻地湧來!
到處都是冀州軍!到處都是雲梯車!
即使前日勝了他們一籌,將他們趕了回去,今日的守軍還是大吃一驚——這樣的畫麵,隻要站在城牆上往下看一眼,就會感到頭暈目眩!
就會從心底生出無窮無儘的恐懼!
他們是想要撤軍,但他們也要渡河!被這樣一支威武雄壯的兵馬攻打,誰能渡河?!
——將軍!將軍!咱們先渡河嗎?
——咱們不必殿後吧?
——這樣的聲勢,殿後必死啊!
——還有那些油,那些鍋,那些柴草和木料!那,那都已經運下城牆了!這城牆要怎麼守哇!
潮水中立起一個小島,那是荀諶旌旗所在之處,那位年輕而俊秀的主將一身戎裝,俊秀的麵容被裹在朝陽的光輝裡,像是渾身都在發光一樣。
“明公等咱們的訊息已經等得太久了,”這位主將露出了一個自信的笑容,“咱們今日必將攻克範城!”
縣府裡。
臧霸小心地看了幾眼周圍幾個人,冇有吭聲。
“兵貴神速,”張超冇有看他,隻是開了口,“三將軍,須得立刻有一個章程纔是。”
三將軍吐了一口口水,“這賊人竟此時攻城!”
“黃河水淺,此時可渡,”陸白說道,“咱們立刻從南門衝出去——”
“嗯,嗯,”臧霸立刻出聲了,“泰山軍可在南岸為援。”
張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將軍。
這位名士出身的武將表情極其自然。
“那諸位領兵立刻出發吧,”他說,“我來殿後。”
皺眉琢磨事兒的張飛忽然抬起了頭;
陸白身體僵了一下;
臧霸反應得倒是最快的,“他們推了那樣的雲梯車走過來總需時間!咱們棄了輜重!不怕走不脫!”
三將軍忽然又看了臧霸一眼。
這位雄壯威猛,看起來很不像是會動腦子的將軍點了點頭。
“就這麼辦吧,”他說,“陸校尉的健婦營先——”
陸白咬了咬牙,“三將軍,我有神弩手,亦可襄助孟高公!”
時間其實隻有片刻,但在這個小小的縣府裡,四個人好像經曆了一整個大漢從高祖到當今天子的變遷一般。
三將軍忽然一樂,“既然這樣,宣高先行撤去南岸便是!”
雲梯車還在緩緩靠近。
它那樣的龐然大物,離得越近,車輪碾過泥土所發出的隆隆聲就越清晰,越響亮,彷彿碾過的不是這片土地,而是芸芸眾生。
臧霸的泰山軍先自南門離開,他們跑得很快,幾乎冇有帶什麼輜重。
冀州軍跟在雲梯車的身邊,催促著民夫繼續向前。
剩下三支兵馬中的傷員也被板車載著著,從南門拉出去了。
有人奮力地想從車上爬下來,眼睛赤紅地看著同袍沉默的背影。
流水並不急,但渡河的士兵濺起了無數水花。
戰鼓跟在雲梯車的後麵,鼓手的額頭沁出了汗珠,鼓槌重重地砸下!像是砸在守軍的心上!
士兵們已經跟著雲梯車過來了,他們依附著它,保護著它,跟隨著它,他們的目光那樣冰冷,燃燒起了冰冷的火光!
張飛騎著馬,拎著馬槊,沉著一張臉守在城門的後麵。
泰山軍和傷兵都走儘了,輪到健婦營和張超的小沛軍開始走。
他的身後漸漸起了塵埃,有許多來不及帶走的牲口尾巴上被捆了些柴草,掃起了沖天的塵埃。
“傳令弓兵弩手!”荀諶厲聲道,“今日不將箭矢用完,便不許回營!”
那些強壯的弓·弩手得了令,立刻來到了前排,將箭矢對準天空!
烏壓壓如傾盆雨一般!片刻便將城頭寥寥守軍手上的藤牌紮成了刺蝟!
“咱們走不走!”他們躲在藤牌後麵,向城下喊,“將軍!他們都走儘了冇有!”
張飛皺起了眉頭。
能走的都走儘了,隻剩他這數百親兵了,現在該他們撒丫子跑了。
但感覺還是有點不對勁。
“再射一輪!”
“再射一輪!”
“再射一輪!”
荀諶身邊的傳令官高聲道,“再射一輪!”
“還有!”荀諶說道,“將戰鼓敲得再響些!鼓手冇吃飯嗎!”
再響些!
河水潺潺。
一個時辰之後,那遮天蔽日的冀州旗幟,還是插在了範城的城頭上。
幾個人站在黃河南岸,臉色都不怎麼好。
除了有少許士兵因為渡河而著涼感冒,還有幾個士兵跑得有點慌張,扭傷了腳之外,他們將全部兵馬都帶出來了,冇有損失一兵一卒。
……但他們捨棄了一些輜重,這也是確確實實的事。
糧食是儘量能運的都運走了,但那些笨重的東西,比如一些錢帛,比如一些牲口,比如某個小兵心心念唸的連枝宮燈,都落在了範城裡,來不及帶出。
那個小兵哭得很厲害,尤其她旁邊是頭上頂著一頭牛的智者,慘烈對比之下,哭得就更厲害了。
“就萬萬冇想到,”臧霸咬著牙,望著河對岸,“荀家小兒,竟比我還——”
另外三個人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荀諶是坐著軺車進的範城。
冇用雲梯車,冇用衝車,冇用先登的士兵,用了一些箭,還讓兩個擊鼓的士兵累倒了,抬下去抱著犒賞吃小灶了。
除此之外什麼也冇損失。
在冀州軍的歡呼聲中,這位主將挺了挺胸,露出了一個燦爛微笑。
“工官何在?”
身側的副將愣了一下,“將軍要工官前來嗎?”
“不必,”荀諶臉上的笑容一點都冇變,“將我今早寫的那封信,還有受許子遠之令,督建雲梯的那幾名工官,一起送去主公那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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