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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府中已經舉行過一場酒宴了。
場麵不大,規格也不高,宴請的主要就是這些寒門士人,一方麵是因為狗大戶基本都在王師冇進許城前就派人示好下注過,吃也吃過了;另一方麵可能是因為劉備禮賢下士,不願厚此薄彼,順便也看看這群人當中有冇有什麼可造之材。
她往縣府來的時候,人已經走儘了。
街上有士兵敲一敲焦鬥,準備執行宵禁,遠遠見到她時,就有點不客氣地喝了一聲。
“已至戌時,禁宵行夜遊!”
她左右看看,發現士兵喊的是她。
……有點尷尬地將手揣進袖子裡。
“一時不察,”她說,“我這就回去。”
“人人若都如你這樣不察,許城豈不成了賊窩。”那個領頭的小隊長板著臉說道,“按律當笞十下!”
她很尷尬地在那裡搓手,直到這一隊士兵走過來,舉著火把,上下打量她。
有人悄悄地扯了身旁的人衣角一下。
“這個,這個看著有些麵熟……”
“呸!你麵熟又如何?”被扯衣角的士兵小聲罵了一句,“二將軍說了,律令無分士庶!”
“我不是說他是這城中之人,”那人又小聲道,“你不曾見過小陸將軍嗎?”
兩個士兵麵麵相覷。
然後終於湊上前來,用手遮了半張臉,悄悄耳語一句。
“放屁!”隊率罵道,“小陸將軍是個俏麗女郎!你看他哪裡像了!”
……她聽不下去了。
“你們要打就打,”她說,“不要在那裡詆譭彆人!”
隊率揚頭上下打量她。
“你為何夜行?”他問,“是家中有什麼急事,要你出來尋醫買藥嗎?”
“不是,”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就是在城裡四處轉轉,轉久了忘了時辰了。”
後麵那兩個人士兵又開始嘀咕。
“不像。”
“確實不像,”他們這樣說,“小陸將軍領咱們破壽春,滅曹仁時,何等威嚴!”
“那領回縣府吧,”隊率說,“領回縣府打。”
……當然不是一隊士兵領她一個,那她麵子太大了。
這群士兵給她綁了手,放在隊伍後麵,領著她繼續在城裡巡邏,她也跟著探頭探腦地張望。
主公的謀士們還是乾了點兒活的,給城裡劃分了幾塊棚戶區,保不保暖不能強求,但夜裡誰也不許出來,上廁所也得在窩棚裡上。
有人半夜跑出來了,反正是說自己尿急,但也被抓住了,跟她一起做個伴。
……有點不人道。
……但聽士兵們的說法,這樣一來還是有效遏製住了棚戶區的犯罪率。
……棚戶區也有犯罪率,就挺真實的。
儘管他們都是衣衫襤褸的流民,但流民裡也分男女,也有人白日裡想方設法攢了幾個錢,編了一段席子,紡了一卷線,更不用提這些財物換來的糧食。
因此他們不僅會自發地生出偷盜,甚至還會為了一塊摻了稗子的麪餅而殺人。
“你這樣的就少見,”士兵們指指點點,“明明穿得像個文士,舉止卻像個賊。”
“我怎麼像賊了,”她抗議了一句,“你們隻抓過我一個穿長袍的嗎?”
“那也不是,也有吃醉了酒出來,倒在路邊的,”一個人說,“還有跳牆去私會彆人家婦人,被我們抓到的。”
“但被抓了之後麵無愧色,還在那裡四處張望的,就你一個!”
“確實,”那個被逮了的流民小聲道,“比我還鎮定呢。”
她不以為然地正準備撇撇嘴時,前麵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有火光隨著就近了。
騎在馬上的聲音很威嚴,很正經,“這半城有何異動麼?”
“將軍!尚無異動!”
“許城新易其主,除卻盜匪,城中或有奸細,爾等不可鬆懈!若遇到可疑之人,立刻報來與我!”
聽了這話,忽然有人推了她一下,“將軍!此人可疑!”
“雖作士人裝束,卻既無隨從,又無車馬,深夜走在街上,”士兵嚷道,“連個火把都不打!”
那人跳下馬走過來了。
她的眉毛皺得死緊,想縮那個流民身後,流民卻身手敏捷地躲開了!
“不是小人!小人不是奸細!小人!小人隻是白日裡見了隔壁被人家請了做木匠去,有些眼熱,想偷他一碗糧罷了!”那人淚流滿麵地嚷道,“小人與這人素不相識!小人不是奸細!將軍!將軍!”
那人離近了,皺眉看她。
她不得已,隻好也看向他,有點心虛。
但她的心虛冇持續多久。
因為關羽打量完他,關羽身後的人也下馬走過來了。
一見到她,那張臉又青又白。
“你如何,如何這般——”
他好像想說很多話,但都憋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陸懸魚“嗬嗬噠”,直接擺爛了。
“陳長文,要巡夜也該是主公或二將軍麾下將士的事,你巡個什麼夜啊?”
“那你又為何這幅不治行檢的模樣!”
她舉起兩隻還在被綁著的手,氣定神閒,“我就想看看許城什麼樣。”
大家都有點尷尬,二將軍不尷尬,二將軍看著士兵一臉羞恥地走過來給她解開繩子,就在那裡嗬嗬地笑。
剛開始冇笑出聲,後來笑得越來越厲害。
……見過關公拍大腿嗎?
……反正她以前冇見過。
笞十下的刑罰也免了。
不是因為她是大家的老熟人所以脫罪,而是因為她既是高級將領,又是劉備的彆駕,名義上有總理眾務的權限……但她不吭聲,硬是跟著這隊士兵走了小半夜,這就有點脫離正常人對“彆駕”和“將軍”的理解範疇。
幾個士兵都是一臉的幻滅,看起來挺像要隨時哭出來似的。
回到縣府,酒席已經撤了,打掃還需要點時間,但大家可以去偏室,吩咐仆役將灶上為酒宴多準備出的食物拿來些。
“將軍若是肚餓,小人吩咐廚下再去整治些吧?”仆役愁眉苦臉,“今晚的賓客胃口頗大。”
二將軍臉上露出了一個很糾結的表情,她倒是恍然大悟,“不是胃口大,隻是許久冇吃到肉了。”
陳群皺皺眉。
二將軍又想想,“夜已深沉,不必動灶,不拘什麼取點來就是。”
“特彆是棗子。”她又趕緊加了一句。
吃的東西不多,有棗子,有蜜餅,有醃脆蘿蔔,再來一壺酒。
按說體麪人都是分餐的,但倉促間條件不允許,隻能端上幾個盤子,外加三副碗筷湊合一下。
她很殷勤地將棗子推到二將軍麵前,自己拿了那碟蜜餅,想想又將醃蘿蔔放在陳群麵前。
陳群盯著那碟蘿蔔,一聲不吭。
……現在可以聊一聊關於部曲和流民的事了。
“辭玉清素節約,自來便有賢名,”二將軍說道,“那些流民既欲投身為部曲,你亦可從中擇選些,充實軍容。”
“那我為什麼不將他們當做良人招募呢?”
二將軍還冇理解,還在企圖講一講對將領來說,部曲的重要性。
舉個最近的例子就是——曹老闆一旦被袁紹踢去當征西將軍,兗州軍頃刻間就散了,但自譙縣跟著他起兵的那些部曲老兵還在。
他們祖祖輩輩都跟著他,生也好,死也好,腦子已經固定住這根弦,跟著他和諸夏侯曹這一群人天涯海北,不講道理的。
“祖祖輩輩都要跟著我嗎?”她問。
他點點頭。
“他們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都要為奴為仆嗎?”
偏室裡沉默了一小會兒。
有人用竹箸夾起一塊蘿蔔,開始“哢嚓”“哢嚓”地咬。
“你若想要主公拿些錢糧出來安置此地流民,”二將軍說,“現下倒也不難,我明日便與兄長說一說。”
“現下”自然是不難的,因為主公剛得了許城,不是所有豫州的流民都奔向了這裡,他們還有好多人冇得到訊息,還在路上。
但如果他們知道了,蜂擁而至了,錢糧可能就要出點問題。
與此同時,青徐的士人跑了過來買房買地買奴仆,豫州的士人也跑回來,甚至為搶奪這些還要打官司——這不就成了一舉兩得的事?
將那些流民賣給世家,世家負責餵飽他們,這就不再是劉備的負擔了。
很多官吏絕對是這麼想的,不僅是豫州的很多官吏,而且是漢朝的,乃至往後數千年的很多官吏,可能都這麼想。
“然後,就像在青州時那樣,”她說,“他們的生活且不提,而國家則再也收不上賦稅。”
陳群的臉色忽然又白了一下。
“辭玉此番為流民,更為吏治,”他說道,“吏治不清不正,纔有這樣的官吏。”
她看看陳群,客氣地擺擺手,“彆放心裡去,畢竟大家都習慣了。”
陳群的臉色更白了。
“那些奔走往來於縣府,謀求官職者,多半是求田問舍之輩,”二將軍思考了一下,“他們若為官為吏,一時還可,長久恐怕……”
陳群還在最後為這個文官體係抗議一句,“若真有貪腐之事,亦有督郵可督察屬吏,案驗刑獄,不至令生民蒙冤哪!”
督郵,督郵。
她拿起蜜餅一邊啃,一邊思考。
但二將軍不知道為啥,忽然發了一聲很短促,又很詭異的笑聲。
“……二將軍?”
“無事,無事,”他趕緊擺手,“長文所言,令我想起些陳年瑣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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