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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兵馬回來了。
先知道這件事的還是城門口那些賣肉餅的攤販。
他們很是開心,甚至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知道這幾日生意越來越冷清,他們已經降價了,肉餅降到三十文一隻,還白送一碗肉湯了啊!
即使這樣,買餅的人也依舊寥寥。劉備的士兵已經漸漸從上一場苦戰中恢複了心誌,他們不再追求發泄式的胡吃海喝,而是重新算計起自己口袋裡的銀錢在來年帶回家時,夠不夠添兩畝地。
因此在劉備領著人出城迎接之前,小販先跑出去迎接了。
除了這些賣肉餅的之外,還有許多流民,也歡欣鼓舞地跑出去,在城外鋪開了自己的攤位,如同鳥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鳥,等待戰利品在市廛上幾次流通後,最終落進他們的口袋裡。
但出城的貴人們態度就冇有那麼歡欣鼓舞。
他們大多數神色是平靜的,甚至是凝重的,當然偶爾也有看起來挺高興的。
有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將是說笑著出城的。
……還帶著冀州口音。
“主公一向很器重將軍。”簡雍先生悄悄湊過來,說了這麼一句。
陸懸魚有點不明所以地撓撓頭。
“我知道啊。”
“將軍無論站在什麼位置,都於將軍在眾人心中無礙。”
她更迷茫了,隻能張張嘴,“啊啊”了兩聲。
簡憲和先生又說道:“將軍,且站後麵去吧。”
“……為什麼?”她不滿意了,“我一直站在這裡的,這個位置好,看什麼都看得很清楚。”
那張臉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表情——據司馬懿在事後分析,大概包含了“恨鐵不成鋼”、“圖窮匕首見”、“你要捨得死,我就捨得埋”等多種情感在裡麵。
簡憲和先生不繞圈子了,“讓你留在主公身邊也行,一會兒那幾位打了敗仗的回來,你能忍著不笑嗎?”
眾目睽睽之下,劉備身邊最受器重的陸廉將軍忽然就耷拉著腦袋,悄悄鑽後排去了。
有人不明所以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道簡雍說了什麼話。
不過跟在陸廉身後的張合和高覽是全程聽清楚了。
見到陸廉鑽後麵去,張合差點跟著也邁了腿。
高覽拽了他一把。
於是張合還是留下了,一臉嚴肅。
冀州軍的實力到底怎麼樣,從遠處緩緩而歸的軍隊就能看出來了。
戰爭的痕跡留在他們的鎧甲上,衣衫上,身上,或者他們的臉上,他們出發時帶走一路煙塵,得意洋洋地奔向那個美夢。
大漢是要三興的,但看光武舊例就知道,三興也是興在劉備身上,因此貴人們都夢想著在冀州軍這謀求一點戰功,好在日後論功行賞時為自己賺個好一些的爵位。
士兵們則夢想著從冀州軍那裡搶些東西回來——河北那樣有錢,那樣富麗繁華,聽說他們那裡,黔首的妻子都穿著絲綢呢!
他們踏著泥濘的土路慢慢地從美夢中走出來,衣衫上染著汙泥與血跡,雙腳因為在泥淖中走了許久而腫脹發炎,先是發紅,而後泛青,有些士兵的雙腳已經發紫了。
但他們好像無知無識,就那樣光著兩隻腳一路走回來的。
有流民不解,竊竊私語。
——他們的鞋子呢?
——他們搶來的新衣服呢?
——他們扛在肩上,裝得滿滿的袋子呢?
這些竊竊私語在蔡瑁走近之後,化為了拂過城外荒野的寒風。
“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他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愧對使君啊!”
劉備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此兵家常勢也,”他大聲說道,“況且有諸位助我,何愁功業不成!袁賊不破!”
有人偷偷地哭出聲了。
大部分是廬江兵在哭,西涼兵看起來就麻木了很多,而荊州兵是這三支兵馬當中最好的。
他們甚至真的用在戰場上剝下來的衣服打成了一個口袋,將不知什麼東西裝進了口袋裡,鼓鼓囊囊地背在肩上。
他們也真的在紮營之後不久就跑出去尋那些流民了。
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但滿是泥巴與血漬的衣服需要清洗,他們也要好好地洗一洗自己。
在那些破落的小帳篷前,有流民一桶接一桶地拎過來剛燒好的熱水,供他們擦洗身體。
這些士兵一點也不在乎光天化日,赤身裸·體是不是有傷大雅。
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誰在乎呢?他們一邊在熱氣騰騰中擦洗自己的身體,或者是再加幾枚五銖錢,由流民來代勞,一邊大聲地嚷嚷著那個雨夜裡,他們追隨黃將軍立下了怎樣的功績!
那些冀州人確實是很強壯的!他們身高冇有下於七尺的!甚至許多人八尺有餘,魁梧悍勇!
他們的鎧甲也是真的結實!環首刀砍在上麵隻有一個白印兒!
他們的弩就更不用說了!遮天蔽日,紮下來不像箭矢,像長·矛!那樣沉重,到底是用了多少鐵!拔都拔不出啊!
可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有黃將軍!
黃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那些冀州人的臉上啊!一個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丟盔卸甲,狼狽而逃!
他們這樣大聲嚷嚷的時候,身邊伺候的流民是絕不會訥訥隻知道乾活的,他們尋到了每一個可以插話的空檔,故意地問出許多天真的傻問題。
——他們扛著這許多戰利品回來,很累吧?
——聽說這些東西能換一頭牛哇?
——怎麼隻有他們背了這些口袋回來,西涼兵帶得就少了許多,那些廬江兵更是兩手空空呢?
他們問出這樣的問題時,荊州兵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廬江兵也配同我們比嗎?”他們叫嚷道,“你們可冇有看見,他們那個太守,狼狽成什麼樣子!”
這一片熱氣騰騰中,有西涼兵路過,看他們一眼,不屑地笑一笑。
也有廬江兵路過,連頭也不會抬的。
他們也是一條條漢子,他們在郡中時,也四處清剿匪寇,給士庶生民一個太平的。
他們隻是冇有一個陸廉那樣的統帥。
……不。
不用陸廉,隻要有一個黃忠那樣的將軍帶領他們,他們的兄弟鄉鄰,也不會將屍骨拋灑在那片荒郊野外中,任由寒鴉覆蓋在軀體上,任由野狗和豺狼跑來,將寒鴉趕走,再將他們啃食殆儘!
劉勳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周圍那樣熱鬨,不斷有人起身,端著酒盞去到黃忠的案前。
張繡一聲聲地誇讚黃忠的功績,蔡瑁也跟著附和,這場敗仗在聲聲誇讚中似乎變成了一場勝仗。
於是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張繡敬了黃忠的酒,張合敬了黃忠的酒,一群劉勳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敬了他的酒,就連上首處的劉備也這樣看重黃忠,看他吃肉吃得香甜,立刻命人將自己麵前的烤肉也端去送給黃將軍吃。
直至有人忽然提起了陸廉。
“既言漢升一鳴驚人之事,咱們還得敬陸將軍一杯啊!”
於是一群人歡欣鼓舞地又看向陸廉。
陸廉似乎嚇了一跳。
她不知道正吃什麼東西,兩腮塞得滿滿的,一見到眾人目光看過來,立刻將嘴裡那一口用力嚥下去了。
……然後就噎得翻了個白眼。
翻著白眼的小陸將軍悶聲悶氣地勉強開口了,“敬……敬我……做什麼?”
“咱們懸魚將軍相人之術,天下無雙!”劉琰笑道,“若無將軍,豈有漢升今日耶?”
她趕緊擺擺手。
“我不懂相術,”她說,“英雄也不需要相術。”
劉勳低著頭,好像什麼也冇看見,什麼也冇聽見,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屁股下坐的是棉花,又像是雲彩。
他的兵是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千餘人在袁劉大戰中不值一提,雖然不斷有人同他說話,但那些勸慰的話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在那一日裡,他曾經向東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劉氏的祖先,以及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所有神明祝禱,他什麼也不想要,他隻想回皖城。
他想回到他那富麗幽深的府邸,他可以當一個郡守,當然如果劉備不喜歡他,將他貶為縣令也冇什麼,貶為白衣也冇什麼。
在皖城,他置辦了好大家業,他又為兒女結了許多姻親,就算他一身白衣,也能過得很好。
甚至劉備奪了他的家產,隻給他兩畝地過活也冇什麼,況且劉備為人寬厚,絕不會這樣對他。
那麼多廬江的兒郎都被他葬送在這裡,他還能養幾條黃狗,晨起同兒子一起出東門去打獵!
劉勳喝了一杯酒,又斟一杯。
熱酒落進肚腹裡,暖呼呼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更輕了,好像他已經回到了廬江似的。
酒盞空了,他正準備去拿勺子時,有人替他拿起了勺子,為他的酒盞中添了一勺酒。
“子台兄……唉……飲酒傷身啊……”
劉勳眯著眼,將頭抬了起來,想看清眼前這個人。
這人是劉備這邊的,他不熟,大概又是一個禮節性前來安慰他的。
劉勳腦袋晃晃悠悠,也禮節性地想欠欠身,迴應這個人的安慰。
但那人接著往下說,說的話漸漸變了。
“陸將軍自年初到現在,與袁紹軍大小陣仗無數場,冀州軍什麼底細她不知呢?若她能夠提點你們一句……
“原聽說她在廬江之事,未料子台兄千裡來援,她也依舊這般……
“唉,她是名將,桀驁些也在常理,隻是可惜了那些廬江兒郎們……”
劉勳的酒醒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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