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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下左右地看司馬懿。
跟她這種在家吊兒郎當,出門也吊兒郎當的人不同,司馬懿在自己家裡經常躺平,但隻要出現在她麵前,都還是一個很標準的青年士人形象,比如說小冠紮得一絲不苟,比如說衣襟也是整理得一絲不苟,比如說那個領口都很潔白,也不知道他爺爺他爹給他陪了多少補貼和行李,看著整個跟嫁妝似的。
……這個比喻有點不太對勁,她一這麼想,就“噗嗤”樂了出來。
司馬懿似乎會錯了意,看她的眼神很是不滿,“將軍小覷在下!”
“冇有,冇有,”她安慰他,“你以後肯定也有大出息的!”
大出息並冇有被安慰到,而是危襟正坐,將話題重新拽了回來,咳。
小二和小五換上了一壺熱茶,在冬夜裡氤氳著飄飄渺渺的白氣。
在這股霧一般的熱氣後麵,司馬懿開口了:
“袁紹南下,將與我軍決戰,將軍能勝袁紹否?”
“……有點難,”她說,“但咱們努努力擊退袁紹,還是有很大把握的。”
“能一鼓作氣,擊破袁紹,收複河北否?”
她想了一會兒,老老實實搖頭,“不行。”
“為何?”
這個原因有點複雜,一言以蔽之就是河北太大了。
袁紹發動了這樣龐大的一支軍隊,這不可怕,當初青州黃巾起事,那也是十萬二十萬的泱泱之眾。但黃巾起事後,並冇有自己穩定的大後方,他們的後方充斥著各種豪強和世家,那些士族同時也掌握著地方官的位置,在朝廷下令各地自己招募兵士抗擊黃巾之後,這些地方官迅速變成了諸侯。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樣豪情萬丈的一場抗爭,最終隻成全了這些早有異心的士族。
而袁紹的發兵是完全兩碼事,他有極其穩定的後方,那些士族的忠誠度極高,他們也許有相互傾軋的習慣,也許還會因為支援哪一個繼承人而打得頭破血流,但他們始終支援袁紹的統治,一如袁紹寬仁地將權力下放給他們一樣。
河北領土上的黔首活得怎麼樣這件事,陸懸魚是有所懷疑的,以冀州軍牛馬一般對待民夫的態度看來,最底層的人民大概是享受不到這位主君的陽光雨露的——但他們也很難反叛。
他們是被裡吏帶走,來到黃河南岸服役的,他們有妻兒老小在河北,雖然生活得困苦,但不受戰亂。
這種紆尊降貴的恩惠在當地士人嘴裡,很可能也就傳成了天一樣的恩典——你甚至不能說那些士人是錯的!因為就陸懸魚這十幾年來親眼所見百姓顛沛流離,死者相藉的景象來說,那實在遠超過當初她在雒陽城外的低矮茅草房裡所見到的,怯懦著想要“獻身”給她,隻為求她多給兩個收豬錢的窮苦人。
“戰爭”的確是令人恐懼的東西。
因為對戰爭的恐懼,使得河北百姓忍受著世家豪強壓迫的前提下,也要繼續服從他們的主君,這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推斷。
最底層的百姓、中間的官吏和士人、直接參與戰鬥的士兵,以及最上層的武將和文官,他們的立場在這場戰爭麵前統一了,於是,整個河北變成了一架戰爭機器。
她可以想方設法出奇兵,勝袁紹一場,再一場,直至將他趕回冀州,但要說宜將剩勇追窮寇,長驅直入掃平四州……她的確是覺得,這不太容易。
兗州以南有各路世家來向劉備示好,但黃河以北就隻有荀諶隱晦地示好了一下。
……用塞過來一群荀彧的小娃子的方法示好。
“我隻能確保打贏當下的戰爭。”她最後這麼說。
司馬懿一點也不意外,“如果將軍都這樣想,那些蛇鼠兩端的小人又作何想呢?”
“……小人?”
他點點頭。
“我見劉琰去尋劉勳,言辭那般親熱,言辭中又對將軍有所臧否——”
她忽然伸出一隻手,“先等等,你是怎麼見到的?”
“我留心了。”
“我怎麼冇注意到?”
司馬懿冷靜地回答,“將軍隻顧著吃。”
“跑題了。”她尷尬地說。
“若隻是有所臧否,亦或請劉子台留在主公身邊,進幾句對將軍不利的讒言,這還是小事。”
她的脖子伸長了,嘴微微張開,感覺自己現在的樣子又憨又呆。
“他還能有大事?”
劉琰是宗室出身,又是個老人,但他從來就冇承擔過任何主要的職務,他不打仗,也不管錢糧後勤,他好像就隻是劉備的一個高級掛件,甚至大家都覺得他也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都來許城了,他每天的衣服也是不重樣的換!什麼樣的衣服要配什麼樣的腰帶,綴什麼樣的配飾,加什麼樣的蔽膝,穿什麼樣的方履,戴什麼樣的頭冠,不重樣!
他甚至還帶了一群美貌婢女!
就這麼個東西,他能有啥本事,搞啥大事呢?
張繡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他是西涼人,而且也隻是寒門士人出身,後來跟叔父一起在行伍中討這口飯吃,形象也就越來越奔著粗魯的武人方向去了。
跟劉備在一起時感覺倒是冇什麼,劉備言辭舉止中有遊俠兒的一麵,豪爽開朗,不會令他感到不適。
但劉琰來訪,這就有點難受。
這位“有風流,善言談”的名士一進帳,違和感就來了。
他穿著一身亮閃閃的,綢緞做的長袍——張繡覺得自家婦人也就逢年過節會穿上這樣料子的衣服——並且戴了同檔次的頭冠腰帶方履蔽膝,直裾外麵還罩了一件嵌了皮毛的大氅。
……那個皮毛竟然也是潔白的!雪一樣襯著他那張一看就保養得很精細的臉!
要說宴會時大家都將自己壓箱底的新衣服拿出來,仔細打扮一番也冇什麼,因而那時張繡也冇覺得他這人有多怪異,但現在隻是來城外他的軍營拜訪,居然也是這一套!
張繡的腦子就不由自主閃出一個念頭:這還真是老劉家的人。
他覺得自己這帳篷至少還有三成新,劉琰一進來,立刻襯成了十分舊,隨時都可以捲起來丟出去扔了。
……咳。
劉琰來此冇有什麼正經目的,簡單說是寒暄,但他的話說得很漂亮,話裡話外先暗示自己追隨主公多年,因此主公軍務繁忙,有什麼想不到做不到的事,都由他來負責。
於是張繡趕緊應和了一句。
“從事隨劉使君這麼多年,這份辛苦真是鮮有人能比擬啊。”
劉琰自得地笑一笑,“在下有何功德,敢當將軍此語?而今亂世,能立不世功業的,還得是將軍這樣的英雄啊!”
“敗軍之將,稱何英雄?”
這位華服名士摸摸自己的鬍鬚,收斂了笑容,似乎很是關切,“以將軍熊虎之師,亦不能抗河北兵馬耶?”
張繡很坦然地拍了拍自己還在包紮的胳膊,“說來見笑,就他那支馬鎧軍,我軍便擋不住啊!”
“……馬鎧軍?”
西涼人開始講,講高乾那三百馬鎧騎兵有多麻煩,尤其是冀州人誘他們入彀後,地勢狹窄無法展開陣型的前提下,重騎兵和強·弩配合起來,那簡直就是單方麵屠殺!哪怕他的西涼兵上前抵擋,也是死傷慘重,最後換了黃忠上去身先士卒,也隻是將他們救了回來!
——甚至在隨後簡單打掃戰場時,這群西涼人很是在那片屍山血海裡翻了半天,想翻一件馬鎧出來都冇翻到!
張繡講著講著就激動了,唾沫飛到了劉琰臉上,對方微微皺起眉頭,他也全不自知。
因而冇注意到劉琰根本就不曾留心聽他後半程的話,也就更加正常了。
他這樣講了半天,先是講,後是訴苦,直至口乾舌燥,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時,劉琰才緩緩開口:
“若河北兵馬當真這般雄壯……”
他沉吟了一會兒。
張繡伸脖子去聽。
“唉,在下於襄陽初見將軍時,便敬佩將軍赤誠之心,因而不得不剖肺腑啊!”
張繡睜大眼睛,“從事必有高明之策教我?我當如何擊破馬鎧軍?”
這位名士被噎了一下,一臉痛心疾首。
“將軍!你何必執迷不悟呢?若袁本初兵精糧足,其勢不可當也,將軍也當為自己三思,留一條後路啊!”
她在城門口的小攤上坐下了,手裡拿著一個餅子,一邊啃,一邊看出來進去的車馬,尤其看看那一條條棕褐色的腿,邊看邊琢磨。
有驢的,有騾子的,也有馬的,細長有力,任勞任怨。
小販將頭湊了過來,“貴人這是看什麼呢?”
“看腿,”她說,“那些騾馬的腿。”
“貴人慾置牲口?我有個兄弟是販騾馬的,貴人若有差遣,小人尋了他來便是!”小販立刻滔滔不絕起來。
“我不是要買,”她還在那裡盯著看,“我是要砍。”
她轉過頭,見小販愣愣地看著她,便伸手去指他手裡拎著的刀。
“把那些馬腿,都砍掉!”
小販嚇得一個機靈,趕緊將刀收到背後去。
“貴人這是戲弄小人呢!”他趕緊說道,“況且小人這,這刀,也砍不得馬腿啊!”
她盯著那柄切熟肉的刀想了一會兒,“是不成。”
……這時代重騎兵很冷門,因此也冇發展出抵擋重騎兵的兵種,所以該怎麼著來著?
“況且騾馬那般金貴——”
城門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與之前那些運貨的,一步一個腳印的可憐牲口不同,這次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短促有力,很明顯是一匹戰馬,並且還是由一位訓練有素的騎士駕馭著……
這個就比較接近她想剁的那種馬蹄子!
陸懸魚猛地又將頭轉回去,正準備仔細看一看那匹腦內假想敵時,騎在馬上的人注意到了她。
“辭玉!辭玉!”張遼騎著馬,帶著馬後一溜煙塵,歡欣喜悅地衝著她來了!“你是早知我要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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