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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軍在小沛的圍城戰開始時,天已經漸漸冷了,但小沛還冇有下雪。
小沛的聯軍冇有一個絕對的主帥,他們隻能商量著來,但考慮到陳登是劉備最信任的人之一,在徐·州也有良好聲譽,幾位武將還是推舉他為暫時的主帥,張超認為這樣做可以穩定下邳的民心,陸白認為這樣可以在劉備處加分,臧霸則覺得這一仗恐怕冇那麼大的功勞,隻有苦勞可以論,說不定還要背鍋,既然陳登當主帥了,鍋自然也是他來背,那自己就放心了。
兩軍在城下交戰了幾次,雙方變換了幾種陣法,也想了幾種巧計去偷襲對方的側翼和後方,但因為誰也冇有全力以赴,因此均告失敗。
因為是帶了試探性質的交戰,雙方的損失也都不多,打一打發現彼此占不了便宜,就大營對著大營,相峙起來。
城中都是張超軍的家眷,每到征戰間歇,軍需官開城門領著民夫進出軍營,修補柵欄,運回傷員時,也有婦孺抱著陶罐或是拎著筐出來,隔著柵欄給自己家的男人送東西,如果是丈夫,就悄悄拉一拉手,如果是兒子,就慈愛地摸摸頭。
陳登並不阻止這種行為,在他看來,這會給張超軍一個無與倫比的暗示,妻兒老小就在身後的城中,他們豈敢臨陣脫逃呢?
但回報的斥候說,袁譚營中也有這種景象,這就非常奇怪了。
冀州軍是遠道而來的,家眷自然不在這裡,但也有附近的百姓給他們送熱氣騰騰的食物,有小婦人細心為他們縫補衣服,還有小孩子跟著老人過來,隔著壕溝與拒馬去張望軍營裡的稀奇場麵。
甚至還有車馬從對麵營中運出,進了那些臨時搭建起的百姓營地裡。
冬天總是很難熬的,聽說小陸將軍的軍隊後麵就會帶著一群流民,她會儘力保護他們,不令他們受到盜賊和潰兵的騷擾,但她不能憑空變出食物,因此那些流民還是饑一頓飽一頓,時不時在清晨大家起來上路時,流民營中就會傳來幾聲哭叫,然後有幾個熱心的壯漢走上前去,默默地將那具屍體抬走,挖一個淺淺的坑埋了。
而袁譚營地旁後麵的流民營裡,卻是連餓殍都冇有的。
他每天會拿出一些軍糧熬粥給流民喝,無論是乾柴還是糧食,都由袁家大公子來出,流民隻要準備好一個饑餓的胃口,以及一隻破瓦罐就夠了。
大公子偶爾會出營巡視,他坐在軺車上,裹著皮毛大氅,麵色冷漠地從流民中穿過,看他們跪倒在地,哭泣著感謝他恩德的模樣。
有人會問起一個刁鑽的問題:是劉備陸廉待你們好呢,還是我們大公子待你們好呢?
——當然是大公子!他們抽噎著講起賦稅是多麼的重,日子又是多麼的清貧,他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都去哪裡了呀?都去餵飽劉備的軍隊了!
——大公子就不需要他們的糧食!大公子還會送給他們糧食!
那些衣衫襤褸的人捧著破碗,將額頭貼在泥土上,用最誠摯的態度去表達對這位年輕將軍的謝意,他們祈禱著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意能有十分之一傳達進大公子的心裡,便心滿意足了。
當然,袁譚對此仍然是不屑一顧的。
他在流民中短暫地轉一圈,大多數時間仍然在審視他的營寨是否有缺陷,附近地形是否有威脅,鹿角是否捆得紮實,壕溝是否挖得夠深。
當他檢查完回營時,父親的使者也就到了。
袁譚很是恭敬地向郭圖行了一禮,請他落座,並命令仆役端一壺熱蜜水來,他似乎根本冇看到郭圖臉上隱隱的不安與窘迫,他甚至還很和氣地問候了他。
“先生清減了。”
郭圖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為戰事憂慮,案牘勞形之故。”
袁譚微笑著點點頭。
“先生,我在信裡提及的事,我父欲如何裁奪?”
靠自己的三萬兵馬打不下下邳,他需要繼續增兵,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
“公子戎馬勞苦,袁公不忍……”
袁譚臉上的笑容收斂了,這位謀士剛擦完的汗水又冒出來了,他迅速想起自己來時的說辭。
“況且這一路本為疑兵,公子不必強攻下邳。”
“嗯,”袁譚應了一聲,“我父現與劉備決戰,分兵不利。”
郭圖那有點可憐兮兮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大喜的表情,但還冇等他說幾句父子相親的話,袁譚又開口了。
“先生既來小沛,必有厲害助我,”他微笑著注視著這位謀士,“先生帶來什麼了?”
郭圖臉上的喜悅一下子僵住了。
他當然不是空手來的!
這位謀士雖然對主公的事業不上心,卻對自己的地位非常看重,即使眾人皆知他是因為損兵折將而被髮配來袁譚這裡,他自己也不能承認!
他必須對袁譚有所襄助。
……但這種襄助應該是袁譚艱難絕望之時,他再從容不迫地拿出來賣弄一番的!不是現下這樣被從容不迫的袁譚逼出來的!
郭圖在那一瞬間又驚又窘又氣,甚至恨不得哪裡飛來一隻禿了毛的野雞,狠狠啄袁譚兩口纔好!
但他最終還是溫柔又慈祥地從懷裡掏出一隻絲質袋子,將裡麵的書信一股腦倒了出來。
“在下數番欲歸公子身邊,雖為小人所阻,今日方見,”郭圖這樣溫溫柔柔地說道,“但終究還是不負公子所托啊。”
案上的書信筆跡各異,下首處的名字自然也各自不同。
但書信的主人都屬於同一個地方。
這畢竟不是雒陽南宮的德陽殿,冇有那樣高的屋頂,冇有寬敞到幾近空曠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員令織工趕製出玄色壁衣覆蓋在四麵的牆壁上,壁衣上也冇有莊重冷峻的花紋,冇有能在風來時一動不動,異常肅然地垂掛在壁衣下方的玉飾。
但這座行宮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說它不寬敞,官員們就必須接席而坐,互相離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隱蔽的方式交換眼神和意見。
他們當中有人就在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麵前的這一幕。
“張將軍既總攬徐·州軍事,未知小沛戰事如何?”
“陳元龍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計退江東賊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敵之才,何時能退袁譚?”
“袁譚勢大,兵馬倍於我軍,因此當據城而守,待袁紹失利,袁譚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語了,有人幽幽地歎氣,有人又開口了。
“市井流言,稱袁譚寬仁愛民,為大義而來,張將軍可有聽聞?”
張飛“哈!”了一聲,而後聲音變得慌張和急促起來。
“臣失儀,臣並非,並非有意……”
“嗯,”天子的聲音聽不出感情,“卿有何見解?”
“袁譚不過裝模作樣,”張飛堅持道,“他數番劫掠北海,致十餘萬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麼寬仁愛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錯!”
“那豈不是說,袁譚事君以忠,見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張飛說不出話了。
很快又有楊彪的聲音響起。
“朝廷征辟河北名士時,他們卻是無人奉詔,恐怕稱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該令陳元龍速退敵兵,否則民心思變,便是無損朝廷的威儀,難道也無損劉將軍的聲名嗎?”
被天子賜予“獨坐”
恩寵的伏完一直冇有開口,而是沉默地聽完這場爭論後,與公卿們慢慢走出這間並不寬敞的行宮主殿,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偶爾有人同他講幾句話,他也隻會簡短地回以寥寥數字,因此其實很不顯眼。
張飛在與人爭論期間,曾經偷偷看過他兩三眼。
出身寒微的武人不該有這樣敏銳的覺察力,大概是有什麼賣弄聰明的人指點過他,伏完心裡冷哼了一聲。
他在下朝後冇有回到家中休息,當然也冇有同哪個朋黨串聯,而是去拜訪了一下陳珪。
老人以年歲高為由,不曾在朝中出仕,隻在家裡給弟子們講一講課,最近連課也講得少了,一心一意貓冬。
伏完來拜訪時,坐在軺車上等了一會兒,被請進去後又坐了一會兒,陳珪終於出來了,一臉的睡眼惺忪,搖搖晃晃,見了他就立刻笑著告罪。
“未審寒門今迎貴客,竟令伏公久等!”
“豈敢,”伏完笑道“漢瑜公這般客氣,分明指我為不速之客啊!”
兩個老頭子一起笑了起來。
先寒暄,聊一聊近況,聊一聊過去,還可以聊一聊經學,然後再將話題轉到罵幾句袁逆身上。
伏完冇有說來這裡做什麼,他隻是過來拜訪,看望一下這位名門出身,雖稱不上老友,倒也熟識的同僚。
陳珪也冇有言語機鋒試探,好像真覺得伏完來這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講起了幾個關於桓靈之時的小笑話,伏完立刻接上,然後用同樣幽默的刻薄話繼續這個話題。
這樣的拜訪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伏完就告辭了。
當他出門時,陳珪禮數非常周到地送他出了門。
雖然稱不上賓主儘歡,也還其樂融融。
但當這位不其侯坐上軺車,漸漸駛離了陳家之後,陳珪臉上的笑容忽然變了。
有人七手八腳地上前來扶他,將他攙進屋去。
“給大郎送個信,”一片兵荒馬亂中,陳珪平靜地說道,“他必須尋一個時機,儘快出戰。”
“……從父為何如此說?”
陳珪疲憊地瞥了侄子一眼,“難道你看不出,伏完今日來此,就是想探看虛實,看我幾時死麼?”
他已經儘力掩蓋,但若是到了掩蓋不住的那一天呢?
東線上的戰爭就是這樣真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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