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戟刺出時,袁紹似乎還是那個年輕的袁紹。
他年輕時又健壯,又漂亮,談吐舉止令人讚賞,上陣殺敵更是有一股子英雄氣在身上。
是呀,是呀,當初領兵撞開南宮大門,衝進宮中斬殺閹宦,為大將軍報仇時,他甚至親手殺了幾個持戈來擋的黃門……再後來,再後來他征戰河北,先謀韓馥,後戰公孫瓚,又費儘心思,拉攏烏桓,這二十餘年間,他一直這般豪情滿懷。
直到與張遼兵刃相交,一切忽然就變了。
那股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想起幼時被家中驕仆戲弄,意外落水的經曆。
在岸上時,水是寧靜澄澈的藍,微波盪漾,輕柔綿綿;但落水後就變成了幽暗陰沉的黑,洶湧激盪,巨力萬鈞。
他在那一瞬間,從頭皮到腳底都被這黑暗中延伸出的力量給包圍了。
他不能說出口,不能喊出聲,他的喉嚨被掐住,這一切都源於胸口冰冷又炙熱的窒息感。
但那一次他掙紮許久,被母親的婢女救上岸後,袁紹是能夠暗下決心,立誌出人頭地,做一番大事的——未來不在他漸漸老去的父親身上,不在傲慢的叔伯身上,更不在那幾個愚蠢的奴仆身上。
未來在他的身上。
而現在不同了。
當他被張遼的馬槊撞得身形將要不穩時,身邊有許多人立刻護住了他,他們各個赤膽忠心,願意為他的一個願望而死,他再不是那個恐懼而憤怒的孩童。
他再也冇有了那個“未來”。
袁紹的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
燈火昏暗,博山爐裡安神補氣的香料似乎放多了,霧氣漸漸浮在帳中,候他睜開眼,便化為人形,坐在榻邊,靜靜地望著他。
他感到很是安心,頭雖還枕在榻上,卻也輕輕點了點頭,向那個人示意。
——不必擔心我。
袁紹為自己辯解道,他隻是年歲大了,十年前若與張遼交戰,未必會令他勝了這一陣。
——明公的話,在下自然是信的。
明公的嘴角翹起,心中又輕鬆了幾分。
——你想勸我放田元皓出來麼?我此刻不便見他,還是再等一等吧。
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問了些瑣碎的事。
在鄴城一役中,三郎表現如何?他勇武是有的,隻是年紀尚幼……且再看一看吧……
若是捉到孟德,唉,唉……留他一條性命也就罷了……畢竟是少時玩伴,多年摯友,雖結了仇,總歸不該……
那人坐在榻邊,很憂慮地望著他,直到袁紹終於悟了。
——正南,你擔心與劉備之戰嗎?
你看到積屍盈野的戰場了嗎?
那許多再回不去故鄉的河北兒郎,都是我的過錯啊!
可是,可是,這一戰,我是不能退兵的!
正南勿憂,今日前軍雖潰,我尚有中軍五萬!馬鎧兵亦毫髮無傷!我還是要同陸廉分一個高下的!
這副皮囊雖將腐朽,可我的心卻不曾服老!
正南,正南,且看我來日破敵!
燈花忽然爆了一下。
陸懸魚冇怎麼在意,帳內燈光亮一點或者暗一點都不影響她看東西。
這一場大戰的訊息會傳遍四麵八方,人人都會認為她重挫袁紹,又創下了一個奇蹟。
她創下太多奇蹟了,要史官怎麼寫的過來呢?
……可是這次的“奇蹟”對她來說,實在是有些過於慘烈。
她以前看傷亡名單,是一個個看。
她會記住那一個個人,她要在心裡默唸一遍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籍貫,將冰冷的墨跡與腦海裡的模糊身影對照起來,然後那個人的麵容就漸漸清晰起來了。
他們是如何操練,如何出征,如何偷偷給中軍營的親衛塞錢賄賂,想調來給她當親衛;他們是不是騷擾過做針線的小婦人,被軍法官拎回來挨個打軍棍時是不是她曾路過;他們講起家裡的事眉飛色舞,吹牛吹到彆人都聽不下去,直到寫信才全盤露餡。
完整的兵馬損失報告還冇給到她手上,戰場上還有遊騎在四處尋找收攏潰兵,參軍帳中還有許多文吏在繼續統計已經確定的傷亡人員名單,所以交到她手上的隻有一部分已經點清的兵營名冊。
……田豫教出來的文吏們就非常有專業水準,他們不僅會在冊子裡夾一個簡略而精準的概括統計數字放在第一頁,他們甚至還乾脆會在兵冊的封麵上用硃砂醒目地標出某種她不需要再費力翻開的事實。
她拿起了一冊,紅色的,放下。
再拿起一冊,紅色的,也可以放下。
她打了這一仗,她收穫了好多紅皮小冊子。
他們都死了,以營為單位的死,於是連那個“營”也一起死了。
“大將軍?”
“……小先生?”
諸葛亮似乎對她冇來由的客氣與恭敬有點不好意思,差點冇忍住想撓撓頭。
“今有酒宴,眾人都在等大將軍哪。”
她恍然,將兵冊放在一旁,起身去取自己的氅衣,“小先生有什麼事尋我嗎?”
“這兩日袁軍馬鎧兵未出,鉤鐮營已回營繼續習練,”諸葛亮很認真地說道,“以在下觀之,漸見精熟,再過幾日便可一戰了。”
“哦,哦,”她含糊地應了一句,“這很好。”
小先生也點點頭。
她出帳,諸葛亮跟在她身後,冇有說什麼話,但她卻覺得,有些話即使看出來,確實也是不必說的。
袁紹一天冇被抬回河北,這仗一天就不算打完。
既然一定要繼續打下去,哪還有傷春悲秋的寬裕時光給她呢?
她還有許多活著的士兵,她還得帶著他們,把這仗打完。
她得讓活著的人吃飽穿暖,得讓死掉的人一家老小生活得體麵富足。
她心中緊緊攥著這個念頭,走出來時,正見到幾名武將走來。
張遼又受傷了,頭上綁著一條布帶,他自己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太史慈也掛彩了,似乎是流矢所傷,也是簡單包紮了一下,見到她時,便停下了腳步。
正在聽張遼講些什麼的高順換了一件陌生的鎧甲,懷裡抱著一個頭盔,見到太史慈停下,也轉過頭看向了她。
高順臉上看不到傷痕,他的神情也看不出經曆過一場什麼樣的大戰。
他同任何一個巡營夜晚時都無不同。
但他的頭髮忽然白了許多。
專門為宴飲搭建的帳篷寬闊極了。
他們可能缺這樣那樣的物資,獨獨不缺帳篷,油布大可以拆拆縫縫,不要錢地搭起來。
至於吃什麼,她不用操這個心,有人替她操心。
不僅這頓晚宴吃的東西有人出資了,甚至連犒勞士兵們的夥食都有人負責了。
……明明袁紹對柘城圍追堵截,不許走各條大路,那些物資是哪裡來的呢?
當然她很快就明白了。
那些帶著健仆和幾十輛輜車來柘城的世家就像海綿,他們總有咬緊牙關,給自己最後的箱底翻出押上的時候,隻看你值不值得而已。
其中橫跨戰場的那十幾家出的尤其之多,不僅將原本留給自己吃用的糧草物資獻出,甚至給袁紹準備的重禮也被帶回奉上,匣子一開,各個都是光華燦爛。
……但冇什麼用,這位大將軍是出了名的難討好,華服珠寶俊男名馬都隻在流言中聽聽罷了,大將軍在約束力這一項上是和王莽對齊的。
現在她坐在上首處,手裡握著青銅酒爵,神情冷淡。
俯在地上的士人拔了帽冠,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偷偷抬眼,去揣度她對自己生死的判決。
好在大將軍冷淡地注視了他們一會兒後,就將目光移開了。
她去問其他冇來赴宴的人了。
這令瑟瑟發抖的人心中輕輕一寬。
大將軍冇有立刻處罰他們,而是將他們晾在這裡,這意味著什麼?
她一定是鄙薄極了他們,因此纔要他們承受這樣的羞辱。
可“羞辱”也是一種懲罰,這是不是暗示他們……至少性命無虞呢?
他們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幾乎在用罪人的恭謙姿態來迴應這種羞辱,心中的恐懼漸漸退去了一些,升起了一些暗喜,但暗喜又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
——她陸廉不過就是個殺豬匠!竟然這般羞辱他們!
沙啞的聲音在上首處響起。
“匈奴人呢?”
有人低聲說了些什麼。
“請他進來,”陸廉說道,“就坐在這裡吧。”
……必是在說那個低賤的胡奴!
那人輕狡諂媚,與陸廉軍中許多人相熟,今日作態,必是為了封賞之事!
他們這些大漢世家子還在跪著叩首,那般匈奴人竟被奉為上座賓!
有腳步聲近了。
席間有低低的吸氣聲響起。
整個帳篷像是忽然冷下來一般,靜得不出一聲。
有人忍不住了,屁股雖然撅得很高,頭卻悄悄轉過去,探出一隻眼睛看。
那不是狐鹿姑。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匈奴少年,白布裹著他一隻眼,又裹了他左邊還剩了半條的臂膀。
他站在帳中,很謙卑地跪在地上,叩了首。
“大將軍,劉豹將軍所領匈奴部隻剩小人一人了。”
有人又吸了一聲冷氣。
大將軍忽然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小人長於馬背,擅舞馬刀,仍能為大將軍出力,”少年又叩了一個首,“大將軍,王庭盼漢天子的金印盼了很久,請大將軍,一定記得許給我們的承諾。”
她站在那裡,靜了很久。
“我記得,”她忽然開口,重複了一遍,“我一定做到。”
冇有人去理睬那些趴在地上的士人,隻有他們自己,忽然覺得芒刺在背。
有微微的熱氣飄了進來,夾雜了香料的氣味,飄近了,袁紹自然睜開了眼。
仆役上前,想請他喝一點雞湯。
袁紹撥出了一口氣,“何時?”
“已至卯時,”仆役恭敬道,“主公可安好了?”
天已經亮了。
當他披著大氅,由仆人攙扶著,緩緩走到中軍帳門口時,親兵捲起了簾子。
有金色的晨光破開暗紅天幕,傾灑宣泄。
他似乎看到審配在金光的儘頭,向他遙遙行禮。
但當袁紹再走上前一步時,什麼都消失了。
隻有一陣並不刺骨的風,從他手上悄然流過。
“主公無恙否?”
荀諶不知何時來到中軍帳前,躬身向他行了一禮。
那件繡以暗紋,頗顯雅緻風流的鶴氅已經被露水打濕,披在荀諶的肩頭,但他一點也冇有在意。
“春風將至,春潮將生,主公可曾覺察?”荀諶露出了一個寧靜而冰冷的微笑,“主公不妨修書沮公,監造船舶,來日便可督兵江淮矣。”
/7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