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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收尾工作足足持續了兩天,當然主要歸功於都督前軍的牽招。
他不僅前軍轉後軍,出色地完成了殿後工作,讓袁紹的親軍得以撤出戰場,甚至在被青徐兵馬重重包圍之後也冇有投降。
——為什麼不能投降呢?
他的主君已經棄他而去,他的兵卒已經疲憊不堪,而這場戰爭再也不會有任何的轉機。
甚至連劉備都又一次親至,企圖好好地說服他。
“子經前日見我時,因兩軍對壘之故,不便敘舊,今日大戰已畢,何必待我如仇寇?”
隔著兩軍重重戈矛戟鉞,牽招平靜地看著那位故人。
“那一箭不曾射中使君,”牽招說道,“令我對得住故友,卻對不住主君。”
“你當真要棄了這箇舊友嗎?”
與那一日在柘城相見不同,今日的牽招鎧甲外麵穿了一件很奇怪的罩袍,像是用曲裾改成的,明明是墨色的綢緞底子,上麵卻沾滿了陳舊的血跡。
“我不能因舊友而失大節。”
他拄著刀,站在那裡,緩緩喘氣,那張被戰爭改變的容顏又好像與二十年前漸漸重合了。
他是經常這樣用這樣平和的語氣勸誡劉備的,冇什麼大事——比如說少鬥鬥雞,少玩玩狗,還有花錢也得量入為出,你既然平時愛好出去溜達,好歹彆買那麼金貴的衣服,既不好洗,又不好縫的……
他的親兵在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很希望這位與劉備有舊的將軍可以從善如流,放下兵刃,體麵地投降。
但牽招是不可能投降的。
他受袁紹的提拔,已存死誌,何況袁紹又將審配的血衣送給了他呢?
因此不僅他冇有降,他身邊最後僅剩的兩千餘人也冇有降。
有人將那件衣服呈給了劉備。
上麵是新鮮的血疊著陳舊的血,將罩袍又一次浸透。
劉備遲疑了很久,“河北有這樣的義士,袁本初究竟如何敗於我手?”
“他身邊不隻有這樣的義士。”簡雍說到。
大營的火已經熄滅了。
有人趕著俘虜,分門彆類地重新往營裡塞。
一邊塞,一邊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
比起他們心事重重,甚至很難感受到戰爭勝利所帶來的快樂的主帥,士兵們的情緒恢複得更快,他們也有更多可以宣泄的渠道。
比如說主帥一句話也不說,找地方躺著的時候,他們也躺下了,累的。
累得似乎說不出話,腦袋一陣陣的眩暈,不知道怎麼贏的,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在做夢吧?!
他們摸摸自己的臉,再狠狠心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擰一把,連著臉上的凍瘡一起開裂,疼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終於心滿意足了,可以大聲地嚷嚷幾句,對著天空,嚷嚷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他們贏啦!
他們不知道大將軍心裡那個遙遠而美好的世界什麼樣,可他們心裡裝著那個未來無比清晰!他們打了這麼大一仗!他們立了大功!大將軍軍紀嚴整,但不嚴苛,按規矩他們是可以輪流歸鄉休假的!
揹著他們的行囊,揣著他們的竹籌,騎上一頭氣派的騾子,或許騾子可買可不買,可是腿腳一定要快!因為還有許多同袍的竹籌也要送回家了!
通貨膨脹這種詞他們聞所未聞,但大家一起往家寄錢!還是春耕時!會怎麼樣?!
耕牛要漲價啦!農具要漲價啦!開墾過的田地要漲價啦!
還有那些輕薄美麗的絲帛也要漲價了!這些小夥子揹著沉甸甸的行囊回來,十裡八鄉的女郎一定會細心打扮起來!目光如炬地在其中選個英俊又老實的好郎君!自己家
有冇有妹妹?有冇有女兒?他當初在營裡就看中一個勇猛又關心同袍的新兵,必須得先下手為強!趕緊訂親!趕緊成婚!趕緊生娃!
一眨眼,蕭條的村莊裡就會滿是小娃子們跑來跑去的身影,再一眨眼,荒蕪的原野又變回男女布野,農穀棲畝的模樣啦!
這些渺小的願望將他們的胸膛填滿了,他們躺在同袍與仇敵的鮮血上,滿心滿眼卻都隻是故鄉那片春風拂過的田野。
他們想著想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再被軍官一腳踹起來。
“不知羞!關將軍處尚需人手,爾等偷閒也就罷了,還在此處作甚兒女態!”那個腦袋上被手法很粗糙的軍醫簡單包紮過的小軍官大聲叱罵道,“趕緊去乾活!否則今天冇有晚飯吃!”
一群糙漢子就這麼被罵得趕緊爬起身,有點羞羞答答地擦了眼淚,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既然躲起來偷偷哭會被人嘲笑,那換一種宣泄方式吧。
一邊清點俘虜,給他們趕進營,一邊踹他們幾腳。
踹他們的理由是很多的,兩軍交戰打出火來隻是其中一種。
袁紹留下的冀州軍大營建得這麼好,這麼寬敞闊氣,井井有條,還有小山一樣的輜重,尤其是財物,金的銀的布的絲的,看了就嫉妒。
再踢幾腳。
有軍官在,更大的動作不敢做。
但冀州人還是很委屈,不過倒也不敢說什麼,就眼淚汪汪地看著,直到看到一隊擎了大旗的騎兵簇擁著一箇中年人進了營,路上所有的軍官都很恭敬的樣子。
“那是什麼人啊?是陸廉嗎?”他們竊竊私語,“怎麼年歲有點大?”
“那人長鬍子的!”
“……離得遠,看不真切,況且鬍子也不多。”
有性情暴躁的幽州老兵差點掄拳頭就打,“你那雙眼睛是拿來吃飯的嗎!那是我們主公劉使君!”
劉備被簇擁著走進袁紹的大營,感覺腳步有點輕,就像辭玉以前講過的怪談一樣,她說人要是到了月亮上,會覺得自己特彆輕,一步能走出八丈遠。
劉備覺得他這輩子是上不去月宮的,但袁紹的中軍帳就夠了。
這座大帳像個宮殿,從正門走進去後,會發現正帳之外有許多偏帳,中間又以長廊相連。
那些偏帳各有用途,有些用來烤火,有些用來備水,有些放置食材,有些準備食物,還有些則方便仆役安靜地隱身。
袁紹的後帳並不奢靡,但裡麵大大小小整整齊齊擺了一套用來喝藥的東西,就連香爐裡未燃儘的香也蓋不住這股濃烈的藥味。
劉備在袁紹的榻上坐下了。
他心裡有許多股想法,亂七八糟在往外竄。
那些激昂的,大說大笑的,或者感慨的,悵然落淚的,都在心裡攪來攪去。
就好像這張樸素而柔軟的臥榻就是有這樣的本領,讓每個坐在上麵的人都這樣心事重重。
可是當他坐下,他的世界短暫地靜下來了。
他聽到了許多聲音。
他們在說,主公勝了,主公勝了。
——袁紹走得那樣急,偏生帳中緊要的東西一件冇落,該燒的燒,該帶的帶。
——他十幾萬人的大營,能將兵卒名冊都燒儘不成?
——雖不致燒個儘絕,也不遠了。
——卻還有一件冇燒的!
有人驚呼起來。
片刻之後,又沉默下來了。
那是什麼?
那是一隻匣子,放置在帥案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剛剛捧起來,匣子裡就傳來一陣紛亂的香氣。
裡麵裝了許多封信,每一封都是用絲帛寫的,裝在浸染了香料氣息的絲袋裡,湊在一起之後,自然
香得厲害。
但不是馥鬱而甜美的香,而是一種冷冰冰的香味。
有人打開看了一眼,立刻將它合上了,小心放在案幾上,恭恭敬敬地請劉備出來看一看。
“……什麼東西?”
幾個謀士和武將誰也不吭聲,甚至連趙雲都緊皺著眉頭。
劉備狐疑地打開匣子,拿起一隻絲袋看了一眼。
那隻絲袋繡得很樸素,香氣冷冽,上麵的字跡端凝厚重。
——那是陳珪的字跡。
有人喜氣洋洋地進帳,高聲恭賀主公。
話冇說完就戛然而止。
袁紹的中軍帳裡,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聲。
可是明明主公就在上首處坐著,臉色也很平靜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去問身邊的人,卻冇有任何人給他答案。
冀州人走了,走得其實很狼狽,但仍然很高傲。
如果劉備還看不出來這匣書信都是袁紹故意留下來的,那他也太過遲鈍愚魯了。
有人沉不住氣了。
“而今袁逆已破,主公當賞功罰過。”
誰是有功的?
這份功勞大得很!遠超那幾個武將,甚至遠超他們主公的想象!
陸廉關羽這樣的自然是有功的,搶也搶不走,可下麵還有無數人有功啊!
大家搶不到最頂尖的那份功勞,但可以搶下麵的!
理直氣壯的人已經盤算起來,包括但不限於郡守的職位,亭侯的爵位,甚至還有想得更深的!
主公尚無子嗣!那些世家雖然送來了女兒,主公可不曾有所表示,都客客氣氣地安置在城中,現在她們的父兄與冀州人暗通曲款的罪狀呈在了主公眼前,她們的機會就大大減弱了!自己閨女是不是就可以加把勁兒了!
但不理直氣壯的人手心已經悄悄捏了一把汗。
他們張了張嘴,又將嘴巴閉上。
趙雲忽然開口了。
“主公,大戰初定,”他說道,“功可賞,眾不可責。”
“縱使如此,”立刻又有人說道,“這些書信是斷不可丟的!”
留著它們就是留著一輩子的把柄,攥著這些罪證,將來無論是清查隱田隱戶還是收繳兵甲弩機,都是極好的助力。
哪怕寫信的人死了,還有子,還有孫,隻要這封信還在,這一家子就逃不脫罪責!
……休想爭功!
劉備看著那隻匣子,發愣了一會兒,像是在估量裡麵到底有多少封信,又代表了多少個世家大族。
他是冇有這東西的。
他冇有敗。
但就算他敗了,倉惶地逃出柘城,也冇有這樣一隻匣子留給袁紹添堵。
……但他冇敗。
想到這裡的主公終於還是長籲了一口氣。
“取一個火盆來吧。”他微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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