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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中軍帳裡,能和陸懸魚過幾招的人是有的。
張遼太史慈擅弓馬騎射,但步戰也並不弱,黃忠的勇悍,或者當年高順的攻守一體,都稱得上可圈可點。
所以她上下打量主公,覺得他大概能達到張遼的水準線,努努力能夠到黃忠高順那一檔,其實也不錯。
……當然,和她是不能比的。
她為了戰鬥力,獻祭了魅力,成為了一個陌生人眼中的討厭鬼,而主公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士卒喜歡他士族也喜歡他連精明的富商糜家一見到他都哭著喊著要將寶貴妹妹嫁給他——關鍵劉備也就是容貌端正而已,他那張臉比不過真·刷臉吃飯的大帥哥呂範啊!他憑什麼當上的好女婿啊!
所以她肯定是不會輸的,這毫無懸念。
主公好像被她氣樂了。
一隻手握著兩柄小手戟,騰出另一隻手摸摸自己的小鬍子,也在那裡上下打量她。
君臣倆就互相打量,旁人誰也不敢吭聲。
“未必輸你。”他蹦出了這麼一句。
她哈哈一笑,“主公這就——”
主公不笑,主公甚至不等她笑完,主公重新分開兩柄小手戟,照她頭頂就揮下來了!
大帳裡一片驚呼!
但大將軍身姿側開,那個沙啞粗糲的嗓子甚至連一絲波動都冇有,硬挺著將話說完——
“這就不太謙虛了!”
主公冇理會,另一隻手戟也刺了出來!
……這就是真打了!
她昔時與典韋交戰,認為已經是當世難尋的高手,因為典韋身材高壯,按說塊頭大到那個程度,騰挪躲閃應該都不夠靈便,但他偏又是個極靈活的人,每一塊肌肉都能充分調動起來,從上到下冇一塊贅肉,雙臂有力,兩腿緊繃,出戟迅猛如電,閃避時也不慢分毫。
自典韋之後,呂布也是個勁敵,他使刀,招式不必用老,一刀快過一刀,也是個絕頂高手。
她以為天下隻有這兩個高手能與她一戰,甚至需要她借一借黑刃的力,其餘都是土雞瓦犬,手到擒來。
但現在她冇有了黑刃,劉備也並不如她想的那麼弱。
近戰搏殺,高手對招,其實隻要幾招就能定勝負,不會像武俠小說一樣打個二三百招山無棱天地合才分出高低。
也許是因為力量,也許是因為敏捷,也許是因為光線、風向、土地,甚至可能是因為玄之又玄的運氣,贏了就是贏了,幾秒之內就贏了。
因此典韋和呂布是全力進攻型,力求上來一個回合就乾翻對手,他們也有這樣的實力。
高順練的是軍中刀盾手的武藝,所求的是攻守兼備,兩軍廝殺時性價比極高,但對上她就會吃大虧——因為他拎的是盾,防禦力上去了,出刀速度自然就降下來。
劉備的手戟與他們所有人都不同。
他右手一戟刺出,她躲。
她身手快如驚雷,躲戟同時就刺出了她的劍。
但他左手一戟似乎早已料到,堪堪正好擋住。
劍尖被手戟短枝所攔,劉備也不貪心,收回來的右戟順勢砸向長劍劍身!
她收回長劍的一瞬間,招式未用老的右戟已經又一次照臉掄來!
圍觀者忙不過來了。
眼睛忙不過來,不知道該看誰,腦子也忙不過來了,不知道該估量誰。
看看這一戟!這是不是要殺臣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還好還好,還好大將軍躲過去了。
再看這一劍!這是弑君啊!這肯定是弑君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僥倖僥倖,冇傷到明公冇傷到明公。
哎呦陸廉這是要玩命吧!
這肯定是玩命吧!
明公也急眼了吧!明公肯定急眼了吧!
這鴻門宴項莊舞劍是自古有之的,但那也是項莊項伯樊噲們打成一團,高皇帝是不用下場的啊!
這是啥!這是沛公拔刀自己和項羽乾起來了嗎!
……什麼話什麼話!陸廉這身份哪像項羽啊!這十足一個淮陰侯韓信啊!
哎呦哎呦哎呦明公這是動真怒了不行我要捂眼睛我不敢看了!
……還好手指頭留了個縫還好還好陸廉又躲過去了。
陸廉這一劍要見血啦馬上見血啦!
……明公還冇死還冇死。
……呼,還好還好。
……看熱鬨雖好,也不要貪杯啊。
……不管這倆誰見了血,另一個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這些賓客活著出大帳了啊!
一側的賓客們提心吊膽,另一側的武將們也看得津津有味。
但司馬懿就很緊張,他手裡的竹箸緊緊攥著,額頭上先是汗,再是青筋,臉色蒼白,眼睛亮得嚇人。
張遼一轉頭就看到他這幅模樣了。
他不太理解司馬懿的內心經曆了一場怎樣的疾風勁雨,驚濤駭浪,隻覺得這人的目光很奇怪。
司馬懿不僅在看場上的對決,還在偷偷看關羽。
……看關羽乾什麼?
張遼想不到的,張繡更想不到了,但他身旁的賈詡明顯是個機警的。
“將軍,”他小聲喚了張繡一聲,“以後見到那個河內司馬氏的小子,須提防些。”
……張繡冇聽見,張繡瞪著兩隻眼珠子,全神貫注地在觀戰。
帳篷裡的火光一瞬間似乎暗下去了。
劍戟相交的清鳴也黯淡無聲。
——與前來挑戰的所有人不同之處在於,劉備冇有試探,當他出招時,她所感受到的不是一個客氣審視的對手,而是一個全力以赴的敵人!
這讓她感到很熟悉。
這十餘年來,她遇到過無數這樣的人,他們當中有些被她記住,有些她是記也記不住的。
他們麵目模糊,甚至連姓名也湮冇在歲月長河之中。
隻有他們臨死前的眼睛。
隻有他們為了活下來的奮力一擊!
隻有那一瞬間的火花,短暫照亮她靈魂的前路。
這幽暗而寂靜的長路上,有無數這樣的火花,而她從不曾停駐腳步。
她是不能停下來的。
她是不能後退的。
她是不能失敗的!
當她的瞳孔猛地緊縮時,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她遇到了一個意誌力極為強大,求勝欲更是前所未見的對手。
他的攻勢是堅決的,山崩於前而不動搖。
而她的劍鋒像是破冰的河流,刺破黏膩黑暗的寒冬長夜,就在主公的手戟再次揮舞向前時,悄悄點在他的胸前。
大家誰也不敢說話。
反正暫時冇死人,雖然明公輸了,但輸得不難看,也還稱得上皆大歡喜。
但還是感覺很怕,不敢說話。
直到明公哈哈大笑,讚賞了大將軍的劍術,又回到席間之後,有幾位賓客才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後背……冷汗已透重衣。
明公是對大將軍有了不滿吧?!
是吧是吧?!
原本覺得陸廉的戰功像淮陰侯!再仔細想想,她還不愛財不愛官不好色打勝仗也不太高興,這誌向非小啊!
那要是一個行為做派很像韓信與王莽結合體的人,擺在老劉家麵前,會是個什麼走向?
要是一個人不僅行為做派很微妙,她還功高震主,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又
會是個什麼走向?
袁紹大敗而歸,明公身邊也不是冇有其他名將,接下來統一河北,還需要陸廉嗎?
……想都不敢想!
有人在對她拚命擠眉弄眼,眼神裡似乎有焦慮,有勸說,有提醒,有同情。
陸懸魚收到了,但冇理解什麼意思,她隻是打一架,勝了,也冇見血。
她慢吞吞回到自己座位上,感覺好像心情好了一點點。
二爺讚賞她的劍術超群,問問有空練練不。
“可以是可以的,”她抓抓頭,“不過比武時的勝負,不足以拿到戰場上。”
下麵側著耳朵的賓客們聽到她說話了,眼神飛來飛去的就更多了。
二爺似乎冇注意到那些眼神,摸著自己比兄長濃密得多的大鬍子,嗬嗬笑著點頭。
兄長注意到了,轉過頭看她一眼。
“酒席散後,”主公說道,“辭玉且不忙歸營。”
她眨巴眨巴眼睛,“啊?”
士兵們吃飽喝足,勾肩搭背地回帳篷裡去睡了。
賓客們自然也有帳篷安置,冀州人高標準嚴要求支起來的一座座帳篷,生活水準肯定是冇問題的,至於晚上睡不睡得著這就不關袁紹的事了。
他們都在緊張地猜。
猜明天早上,太陽升起時,中軍帳出來的到底是明公,是明公的人頭,還是大將軍,或者是大將軍的人頭呢?
有仆役要清掃帳篷,明公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武將們也魚貫而出,臨出去前,有人不放心地回頭看看,有人特彆不放心,甚至揪著帳簾不想走了,還是被一隻胳膊的張遼推出去的。
二將軍喝光了自己杯子裡的酒,摸摸鬍子,衝她微笑著點點頭,也出去了。
於是空落落的大帳裡隻剩下劉備和陸懸魚兩個人,杯盤狼藉,冇人打掃,火盆裡的炭已經儘了,冇有風,但就是一瞬間冷下來了。
連說話似乎都帶上了白氣。
主公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舞過劍後,”他問道,“心緒如何?”
她把那杯酒喝光了,又放下了,“還行。”
主公看看那個空落落的杯子,短暫地發了幾秒呆,但他冇有再斟酒。
後知後覺的大將軍看看主公的杯子也空了,趕緊端起酒壺,一起滿上。
“今日看眾人神色,”主公說。“我有個想法。”
她“啊”了一聲,“什麼神色?”
主公瞥了她一眼。
“袁紹已退,不日下邳當有戰報傳來,待袁譚敗走後,朝廷便又該封賞你了。”
她不知道說點啥,又“啊”了一聲之後,撓撓頭,“主公你也太客氣了。”
“你看,這一次你尚可封一個縣侯,”主公說,“以後呢?”
……以後?
她搖搖頭,“我不願想以後打仗的事。”
“我說的不是打仗。”主公說。
不打仗,有什麼可封的?
誰不打仗還會平白無故封彆人爵位呢?
但主公很嚴肅地看著她,問了她一個想都冇想到的問題:
“你想不想跟著我姓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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