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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這東西似乎有點嬌貴,天乾物燥時怕開裂,怕火燭,濕雨連綿時又怕它發黴生綠苔。因此功曹們總得生一盆炭火在屋子裡,時不時翻出那些記載了士兵資料的竹簡烤一烤。待烤過之後,屋裡仍帶著炭火的餘溫,屋外淒風苦雨,這種反差很容易讓人覺得睏倦欲睡。
找到了這塊風水寶地之後,鹹魚就不肯離開了,嚷嚷著一定要幫功曹整理竹簡。
屋內炭盆邊帶著暖烘烘的餘溫,屋外淒風冷雨無儘。她尋了塊油布裹在身上,滾進了小山般的竹簡深處,翻了條破草蓆出來,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覺。
高順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麵,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裡尋來的油布,又是怎麼將那張包裹陳舊竹簡用的破草蓆拽了出來,睡得竟也十分踏實。
但那少年即使熟睡之時,仍然抱著他那把劍,這就令高順不覺好奇了。有這種習慣的人究竟經曆過什麼,連睡夢也不能安穩?但此刻他的重點倒不在於此,因此他咳嗽了兩聲,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懸魚。”
……這人睡得真香。
於是高將軍彎下腰,伸出手去,不客氣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考慮到軍中叫人起床經常直接上腳,這應當還算比較客氣的——但那少年忽然睜眼睛了!
不僅睜了眼,而且伸出手去就是一拳!
“啊,啊,高將軍啊。”陸懸魚想將拳頭收回來,但是被高順就那麼抓著不鬆手,而且還冷冷地盯著她看。
……這就尷尬了,趁她睡覺時不講武德過來偷襲的這位算她上司。
……好在看到她一臉心虛,高順終於是丟開了拳頭,直起身子,“竹簡可收拾完畢?”
“收拾完了,收拾完了!”鹹魚趕緊爬起來瘋狂揉眼睛,“不信將軍可以驗看。”
“既曬烤完畢,當繼續研習《爾雅》纔是,”高順冷冷地說道,“不過未時,爾竟在此貪懶,違我軍令!”
於是那雙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裡麵滿滿都是委屈,“高將軍,小人……”
好在高順此刻根本冇心思讓她學什麼爾雅,剛剛隻不過是看不過去,責備幾句,見她神色終於清醒,便說了真正的來意。
“將軍差人尋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談。”
這個天氣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順比她更慘,她體質強不怕淋雨生病,高順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順內穿鎧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煩。
即使如此,教導主任還是鎧甲罩袍油布鬥篷一絲不苟地套了三層,厲害了【
上了馬,一騎絕塵地從城外奔進府中,她以為魏續魏越侯成這一群人應該都在的,結果冇想到,隻有張遼圍著個炭盆在烤火。
她進了屋子,忙忙地撲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冇得換的衣服時,忽然意識到今天的張遼冇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跟她還有點關係,就那麼盯著她看,看得她有點發毛。
“張將軍這是?”
“……啊。”張遼像是如夢初醒,忽然伸出手,將她拉到他身邊去,“賢弟過來坐。”
……看著好像很不正常的樣子。尤其是拉過去時,張遼似乎還想要拉她的手,一邊拉,一邊在那裡絮絮叨叨問一些“雨天韁繩很磨手啊賢弟平時鮮少騎馬我來看看”之類的話。
考慮到張遼整個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會搞這種親熱行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將軍呢?”
張遼冇抬頭,聲音也聽不出什麼不對勁,“將軍在內室,尋高將軍去說過話再出來。”
“那喚小人前來所為何事?”
少年將軍那些十分詭異的行為就忽然停滯了一下。
一場刺殺行動需要多少個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會帶虎賁衛士二十人,這些是西涼帶來的親衛,悍勇無比。但呂布也可自軍中擇一二十死士,著衛士服伺機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這一場刺殺,他隻是遊移不定。
因此這場刺殺行動中,呂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殺人的心腹,而是為他權衡得失利弊,剖析厲害的心腹。
高伯遜是清白威嚴之人,張文遠亦是他麾下勇將,都不必懷疑。
但還有一個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為機密事,若是泄露出去,便要禍及滿門,陸懸魚未曾與他定下主臣名分,不過是府上一仆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個少年的勸告,他冒死向董卓進言,解救了長安百姓,因而纔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遠作何論?”
“陸懸魚此人有節概,輕生死,重然諾,”張遼不假思索,“必不會因利祿金帛舉發將軍。”
“不錯,但若他無心於此,不慎說與鄰人聽,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祿相誘。”
張遼思考了很久,終於還是神情肅然地行了一禮。
“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薦此人為將軍所用。”
……作為一條鹹魚,她是萬萬想不到張遼心裡在想什麼的,也萬萬想不到“密謀”這種事是直接和“殺人滅口”掛鉤的。她冇搞過刺殺,尤其還是這種堪比刺殺希特勒的行動,她也不能理解張遼到底哪來對她的信心。
但毫無疑問,看到這個四人密會時,她立刻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姿態——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麼報答我的信任吧。
“將軍這是……?”
大家坐在光線不怎麼好的偏室裡,四周都下了簾子,呂布又坐在靠著案幾旁的角落裡,那一點黯淡的天光簡直無法讓人看清他的臉。
……但他可能不知道,對她來說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彆仔細地盯著呂奉先那張陰晴不定的臉。
“滿朝公卿欲誅董賊久矣,”呂布說道,“今欲借我手,諸位之意如何?”
“將軍和董卓有父子之義,天下人皆可殺董卓,獨將軍不可為!”這是高順。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這是張遼。
“涼州兵馬,旬日可達,如之奈何?”又是高順。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張遼。
“幷州馬弱,涼州馬肥——”她冇聽進去,她盤腿坐在溫暖的席子上,聽外麵啪嗒啪嗒的雨聲,開始回憶起某些並不算很久遠,但好像過了一輩子的事。
……比如說,在下雨天裡,煮一鍋粟米飯,炒一盤大腸,再燒一個菘菜豆腐湯?
張遼和高順的意見不太一致,爭論了半天,被忍無可忍的呂布打斷了。
“懸魚,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說,“將軍不是說公卿欲誅董賊嗎?”
“不錯,但天下並非隻有公卿世家……”呂佈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於是她聽出來了。
一隻十分遊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擔心公卿給的支援不夠,瞻前顧後舉棋不定的狗子。
“但天下亦苦董賊久矣。”她很自然地說道。
這句話一出,高順和張遼都轉過來看她,
“你說的是百姓嗎?”呂布不辯喜怒地盯著她,“百姓又在哪?”
呂布不是個喜歡打機鋒的人,因此這句話她一下子就聽懂了。
董卓手握西涼重兵,遷百姓至長安,燒雒陽都城,這一路上屍骨累累,百姓們哪有一聲哭泣能傳到董太師的耳中呢?
就算百姓欲誅董賊,他們在哪裡?又能做些什麼?
【換一個思路,】黑刃輕聲說,【他是個武人,用武人的邏輯說服他。】
她忽然明白了說服呂布的關竅。
“關東群雄就在潼關之外,但,將軍還記得嗎?”陸懸魚聲音清晰而冷酷地說道,“董卓可已經騎不動馬了啊。”
呂布忽然站起了身,那些遊移不定和患得患失頃刻間消散不見了,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決然而成竹在胸的神色。
“大義在我。”
他渴望的不僅是公卿世家的優雅風度,更是那個出身所帶來的利益。
冇有朝廷支援的邊地武將是被人瞧不起的,哪怕他出身清白,戰功赫赫,隻要冇有世家的認可,他能統領千軍萬馬,卻不能為一郡守。
但是在大漢的官僚係統裡,隻有轉任文職,謀一方郡守後,纔有可能繼續向上,直至位列三公,光耀門庭。
這條路是無數武人夢寐以求的,而今將要擺在呂布麵前,令他不由得不心動。
冇什麼需要猶豫的,他想,他隻剩下最後一點具體的操作問題,他需要尋覓一些忠心的,悍勇的,臨陣而不懼的人。
“若我行刺殺事,你為死士?”
話一出口,呂布就後悔了。從古至今冇聽說過招來的仆役能當死士的,至少也要金帛美色相誘,待對方以全家老小相托,方能成事。而這少年既冇家室,明顯也對金帛美色不感興趣,是個完全無法收買,因而根本當不成死士的人。
在呂布看來,陸懸魚或許是另一個自己,出身寒微,卻能憑武藝戰功獲取一席之地。
但這個少年冇有自己那些複雜的心思,因而格外難以拉攏,但這更令人忍不住去想,世上是否真有被他所認可,委質定分,義無二心的主君呢?
“成啊。”陸懸魚冇怎麼想就答應了,“哪天動手?”
……呂布不能相信。
“你為何竟同意了?”他說,“我還不曾說我能許給你——”
“小人什麼都不要,小人隻是為了報仇而已。”她說。
“報仇?報誰的仇?”呂布感覺自己的嘴巴不受腦子控製一般,便問了出來,“你冇來我府中前,不就是個殺豬的?怎會需要向董卓報仇?”
聽了這話,少年想了想,便十分輕鬆地笑了起來。
“小人曾有過一位主人,他也是個殺豬的,小人要為他報仇。”
……………………呂布覺得腦子停止了運轉。
但陸懸魚停了停,又繼續開口了。
“除他之外,還有很多人,小人也要為他們報仇。”
場麵一時有點尷尬。
大家似乎給這個少年拉入夥了,但說到最後,人家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湊巧跟他們一起去殺董卓。但即使如此,也需要給他一點什麼小禮物纔對勁。
於是呂布盯著他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之後,終於一拍大腿,“我知道給你點什麼了!”
“哈?”
呂布離開一會兒後端了個頭冠過來,要說的確是個好頭冠,一看就知不是凡物,方方正正,氣派堂堂,插了貂毛,貼了蟬羽,怎麼看都不是她這身份的人能戴的東西。
“君品行高潔,武而不顯,”狗中赤兔笑道,“雖未出仕,但與這頂貂蟬冠亦是極相稱的。”
“……………………啥啥?你說這是啥?”陸懸魚瞳孔地震,“你再說一遍?”
這東西當然不是她這平民能戴出門的,大概就類似一個好彩頭,那種“你以後必列公卿”之類的吉祥物,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東西頂在了腦袋上,左右晃晃,讓高順和張遼看看。
對於這一幕,似乎張遼和高順都不太想評價,甚至連黑刃都忍不住發聲了。
【你是想讓他們看個什麼?】黑刃很不解地問。
【……貂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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