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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寧十五年,隆冬大雪,三日不絕。
外頭的麻雀趁暮光依舊,跳出來嬉鬨,鬨得正歡騰,時而聽見枝頭白雪簌簌聲。
含元殿的木門單薄破舊,朔風凜冽,便禁不住地“嘎吱”出聲。
薑歲沉正蜷腹縮在榻上,昏乎乎間似聽見外邊有聲響。
有些熟悉。
但身子被燒得滾燙,實在抽不出精力分神去思考。
腳步聲越來越近,下一刻門被推開—
“吱呀——”
有人走了進來。
她竭力睜眼去瞧,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近在眼前。
旁邊還有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寺人,在說著什麼。
“安寧宮…謝侍長…自生自滅…”
耳腔像漏了水的鬥笠,聽一半灑一半。
其中一個吃得肥頭大耳的皮笑肉不笑,“既是太後孃孃的意思,咱家也不便多嘴,隻須記著,這地兒可比不得從前含元宮。”
語氣說不上好。
含元宮,是皇女所居之處。
謝從幽卻緩色淡聲,拱手道謝,“有勞公公冒雪走一趟,不若趁天早喝壺熱茶罷。”
銀色暗紋絨袖之下,一隻玄色錢袋晃了那人窄眼,急忙喜色道:
“…倒也不礙事,如此那本公公便領了這番好意。”
謝從幽容色和煦,親送幾人出了門。
渾渾噩噩間聽得幾個字眼兒,不久那門又關上,屋內又安靜起來。
眼前的光影暗下來,她甫一睜眼一床新褥子就蓋了上來。
上移,對上那人溫和的眉眼,慈眉善目,似小神仙。
“殿下可還好?”他眸色湛黑,低聲問道。
薑歲沉想搖搖頭,腦子卻愈發昏沉。
他似是看出,垂睫不再言語,窸窸窣窣起身,不一會兒就又過來。
手持白玉碗,瞧著熱氣兒騰騰,原是一碗褐色的湯汁。
俗話說久病成醫,她從小就是個藥罐子,這會兒聞味兒倒也知曉是麻皇湯。
不待他開口,縱使腰骨還痠軟無力,她便自覺支起身。
正要接過,那碗卻被避開。
訝然抬眼,他並不看她的眼,兀自用青色調羹沉了一勺慢慢吹氣。
方纔緩言:“咱家來服飾殿下用藥。”
自上月被廢囚禁於清思殿,一眾小黃門皆對她嗤之以鼻,吃穿用度皆是下等,餿飯剩菜是家常便飯。
她如今淪為階下囚,早已不是原來風光無限的皇女。
一時竟有些許恍然。
那日大太監居高臨下命人摘了她的皇女服製,滿是洋洋得意地告訴她,
“聖上做到這般已是慈悲心腸,您也該明白纔是。”
慈悲心腸?
父皇前腳親征被俘,北狄信使方到,那人後腳便順勢登基,尊皇帝為先皇,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
長兄與她被囚,處處苛待,還不知能否活過這個冬日。
薑歲沉微微闔眼,喉間似乎更加酸脹。
用過藥,他又服侍她睡下,轉而去收拾雜務。
殿內漸漸暖和起來,大抵是燒起銀碳,並無雜煙嗆人。
身子似乎暖和起來,睏意上湧,她索性睡了過去。
手頭的活兒收拾得差不多了,天色已漸漸暗下來。
他方纔回內殿,果見她已熟睡。
謝從幽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腿根發澀,眸子裡溢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正逢外頭有人聲,想必是送膳食的寺人到了。
暮色沉沉,他點了小燈,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緩行。虛厚的白雪被儘數踩在腳下,發出“吱呀吱呀”的脆響。
門外人等了些時候倒也不惱,堆著笑臉把竹篾編藤食盒遞過去,“還熱乎著呢,謝侍長慢用。”
縱在冷宮,終究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到底不敢怠慢了去。
宮裡的人精著呢。
謝從幽接過東西,客氣道謝一番後便折返回去。
內殿門甫一打開,便瞧見她正在黃花木架子前洗漱。
他定睛去瞧,見盆中熱氣氤氳方纔懈下眉眼。
落座將食盒打開,一一擺開,“殿下醒得正是時候,可用晚膳。”
桌上飯食到不錯:一盅乾筍焙鵪子、一籠金乳酥、一碟蓮子羹。
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想必是上下打點過。
薑歲沉擦乾麵上水汽,回身落座,客客氣氣道,“有勞謝侍長。”
他似乎輕笑,又似乎冇有。
“咱家替殿下一驗。”細長銀針在他冷白的指骨間乖巧堪用,被帷幔旁的燭火映出幾分流光。
依舊白亮。
無毒。
薑歲沉暗自鬆了一口氣:想來那人並不急於動手,下一瞬又擔憂起皇兄來:皇兄的處境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銀箸聲輕響,他的聲音幽幽響起,如深穀溪澗,頗撫人心。
“大殿下那頭尚好,自有人護著,殿下莫憂心。”
她微驚,抬眼看他,隻見一張菩薩臉,在跳躍的燭光裡半明半昧。
宮中皆道謝侍長向來是慈悲為懷,與下人不曾有過無端苛責,是個好相與的。
話音甫落,心頭竟奇異地靜下來。
“大人慈悲,如此便好……”語似呢喃,她覺著夢似的。
麵前人眉眼不動,語調低柔,哄孩子似的。
“殿下且用膳,莫叫飯食冷了。”
薑歲沉心尖驀然一澀,她確是個孩子,明年的四月才及笄,如今卻早早被幽禁於此。
皇叔心思陰深,還不知到底將如何處置她與皇兄。
她在宮裡長大,那些陰私手段倒也明瞭,隻不願沾染,唯求遠離,明哲保身。
奈何天不遂人願。
鵪子是遣專人趕早兒入密林捉野生的回來,文火慢煨三個時辰有餘,肉質軟爛鮮香。胃腹連著身子都暖和起來,氣力也恢複不少。
膳畢依舊是他來收拾,薑歲沉欲插手卻被他淡聲回絕。
“殿下金枝玉葉,這等瑣事還是叫咱家來罷。”
她索性在一旁看著,終究忍不住問他:
“冷宮辛苦,侍長又何必親力親為?”
完全可以假他人之手。
除非是有所求。
他似動作微停,下一瞬又恢複如常,低啞嗓音裡辨不清喜怒,
“太後孃孃的旨意,做臣子的怎敢假他人之手。”
似答非答,到底冇有說真話。
她也不意外,垂眼不語,停留一下便回了內殿。
餘光中可見裡間燈芯被吹滅,大抵是下寢了。
謝從幽也便兀自熄了蠟燭。
屋外已是風雪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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