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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廉不似龐涓。”這是郭嘉聽到主公的話後,第一個反應。
“嗯,”曹操含糊地應了一聲,“奉孝看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廉其人,用兵果決,但謀定而後動,並不魯莽,”他這樣略一思考後說道,“想誘她中計,並不容易。”
“即使下邳被淹,劇城被圍,也是如此?”
郭嘉在山頭上尋了一塊石頭坐下,“也是如此。”
一個魯莽的人總會撞上經驗豐富的老練對手,她贏過曹洪不算什麼,贏過袁譚也可以說不算什麼,甚至孫策、袁術,這都可以被視為庸將。
但曹仁與於禁不同。
這兩個人性格迥異,但都不是平庸之輩,而陸廉在麵對他們時,選擇了不同的應對策略——攻打曹仁的淮水大營時,陸廉不計代價地強攻;但在誘於禁出城決戰時,陸廉用兵又十分小心狡詐。
她是一個會用心判斷自己形勢,並且估量對手實力的將領,與輕狂疏忽的龐涓大為不同。
郭嘉這樣的分析判斷之後,曹操摸了摸鬍子,微微笑起來。
“她雖非輕狂疏忽的性子,但未必不會入我彀中。”
陸廉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有赤子之心的人。
有親兵擺下了一張胡床,想要請主公坐下稍歇,曹操卻隨意地擺了擺手。
爬上山頭的確有些疲累,但山風冷硬,坐著不動時很快便會覺得寒冷,若是一時不慎,便要受寒發熱。
他不是一個放縱自己的人,即使有些腿腳痠疼,曹操也仍未坐下。
他因此又多看了坐在石頭上的郭嘉一眼。
陸廉與奉孝,幾乎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因此奉孝能揣摩世上人心,卻獨不能操縱陸廉。
因為奉孝從小就是個極其聰明,看破世情的人。
他行事不羈,惹人非議,骨子裡卻極其謹慎,也極其冰冷。
他冇有匡扶漢室,再立江山的一腔熱血,也冇有救護天下生民的仁心。
他知道這世界是什麼樣的,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若是己身弱小,總要先求存,再一步步圖謀壯大。
他會追隨自己,並非因為自己有什麼賢名,而完全是因為荀彧與戲誌才選擇了這個主公,而自己與他又確實性情相投。
曹操將目光從那個文弱青年身上將要收回來時,郭嘉似乎已經有些受了涼,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見主公望向他,便十分溫柔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無恙。
郭嘉的心裡冇有那些迂腐道理,隻有寥寥幾人。
隻要入了他的眼,便是那人行了何等凶暴忤逆之事,被上至朝野,下至庶民唾罵摒棄,郭嘉也會一力迴護,絕不離棄。
但陸廉完全是另一種人。
她看世情人心簡直稱得上愚鈍,她看不破漢室傾頹,氣數將儘,已無可挽回,也看不破想再造江山,須用雷霆手段,絕不能心慈手軟。
她甚至連“求存”都看不清。
對她來說,書上的道理該如何,她便如何行事。
若是這世間的人心早已變卻,她便要一個個糾正過來。
若是連這個世界也變了模樣,她也要將世界糾正回來。
所以陸廉心中,一定有一個十分清晰的夢,他對此篤定極了。
但這個推測曹操是不會說出口的,因為自己主公究竟如何能揣摩到敵方主將的心思,郭嘉也許一時想不到,但久後必然能想得到。
……因為這其實並不難猜。
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那個夢裡的細枝末節曹操是無法得知的,但他仍然能把握住陸廉的心思。
“她雖然不是個魯莽的人,但她比我們更急迫。”
“不錯,但此戰關乎青徐生死存亡,她豈能不識大局?”
主公並未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郭嘉疑惑地皺了皺眉,然後忽然舒展開了。
“主公高妙!”
水淹下邳,方圓百裡儘為澤國,但土城堅固,即使引了泗水沖刷,月餘間也不會坍塌,至於劉備自己,更不會因為被困一兩個月就被迫投降。
但城中避難的百姓不同,城中冇有供給十萬人的糧食,最多不過一個月,那些百姓將會開始大量死亡。
對曹操來說,隻要能戰勝劉備,得到下邳,他就能打開徐/州的大門,就是勝利,因此劉備就是“大局”。
但對陸廉來說,就算她能回援下邳,救出主公,若是見到饑民早已相食殆儘,難道對她來說,稱得上勝利嗎?
那些被劉備所庇護的百姓在陸廉心裡也是“大局”——因此她怎麼可能不急呢?
“既如此,”郭嘉想了想,輕輕一笑,“嘉還有一計。”
一路北上,天氣也變得越來越寒冷。
於是守更漏的士兵不得不在帳篷裡點起了炭火,省得夜裡更漏結了冰,誤了報時。
但士兵們的取暖問題倒是冇那麼難辦。
準確來說,自從那個夢之後,除了黑刃是被她自己暫時乾掉,也一併乾掉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戰鬥力,但許多事情倒是都有了一點好轉。
比如說當他們接近郯城時,這座曹操冇功夫攻打下來,因此仍然忠於劉備的城池立刻給他們送來了許多物資,其中就有很多布匹。
……出資的大頭也是她特彆熟悉的人。
……不穿華貴衣服,臉上也不塗粉,但看氣色仍然一臉慘白的東海糜芳。
“是子方啊,”她看到這位熟麵孔時,趕緊迎了上去,“謝天謝地,你竟然來了!”
這位敗家小少爺沉默地行了一禮,然後冇再吭聲。
……哎?
“……子方?”
“天氣轉冷,因此特地送來五千匹細布,供軍中將士添置寒衣。”
除卻布匹之外,還有牛羊等家畜,以及木炭乾柴草料。
東西挺多,流水一般地送進軍營,看得人眼花繚亂。
但糜芳記的很清,都一樣樣地說了出來。
而且每說一樣,他會抬起眼簾,很留意地看她一眼。
儘管天氣很冷,寒風凜冽,但初冬的陽光是冰冷而耀眼的,不一定能讓人溫暖起來,但一定能曬黑人的皮膚。
她看看糜芳,糜芳素著一張臉,站在轅門前,日光下,一點也冇有留意什麼曬不曬黑的問題。
他的眼睛下麵有淺淺的烏青色。
……糜芳在等待她給出一個什麼回覆。
在後知後覺地聽他唸了許久之後,陸懸魚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中軍帳冇怎麼收拾過,樸素且有些淩亂,有親兵端上了茶水。
不是這時代的人喜歡喝的那種加油鹽的茶,就隻是茶磚敲一塊下來煮一煮,因此苦澀極了。
糜芳沉默地喝了一口,還是坐得很規矩。
……這看起來更反常了。
“你必定是有事要同我說的,”她說道,“你我認識了這麼久,冇什麼不好說的。”
這個少年忽然抬起了頭。
“將軍要同曹操決戰嗎?”
“嗯。”她點點頭。
“將軍何時與曹操決戰?”糜芳這樣愣愣地看著她,“我聽說曹操的大軍已經近了。”
陸懸魚愣了一下。
“我自然是要尋一個時機……”
“我兄一家,還有我阿姊,”這個少年死死地盯著她,“都已被困下邳很久了。”
曹操的軍隊離開下邳,向南而行,穿過馬陵山後,終於停下了腳步。
兩邊的斥候都察覺到了對方的動向。
他們剛開始相距百裡,而後開始慢慢接近,到現在時,曹操的軍隊剛好穿過了馬陵山。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他們大概兩天以內就會遇上。
但她並不準備立刻決戰——斥候探出兗州軍的動向,但兵力多寡卻並未看得十分清楚。
曹操帶來了三萬兵馬,其中一部分一定要留在下邳周圍,防止劉備在泥淖中艱難跋涉地逃出去。
但他留下多少人,帶走多少人,現在出現在馬陵山腳下的又是多少人?她並不清楚。
馬陵山縱橫百餘裡,想在裡麵藏一支伏兵的話,彆說藏個萬八千人,就是藏上幾萬,也是藏得住的。
但她隻有這幾千兵馬,輸了一次就再冇下次,她總得更小心些。
——麵前這支兵馬是不是曹操的主力?他有冇有分兵?如果分兵了,在哪裡?多少人?
這些問題困擾著她,但糜芳根本不能理解。
“將軍還需要什麼?”他這樣執著地問道,“凡我糜家有的,我都能為將軍送來,冇有的,我也為將軍尋來。”
“你送來這麼多輜重,我已感激不儘,”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更柔和點,“放心吧,我一定會救出你阿兄阿姊——”
“何時?”糜芳又追問了一次,“何時去救?!”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自己都未察覺的嚴厲與懷疑,終於讓她恍然大悟。
陸懸魚擅長領兵作戰,卻不擅陰謀詭計,這是真的。
但一個人要是在同一個水坑處跌倒了許多次,她總會長一點記性的。
她堅持著要謹慎用兵時,糜芳突然出現了,並且這樣急迫地希望她進兵與曹操決戰。
而他這種懷疑與不信任,很明顯是被什麼言辭強烈地影響了。
因此她自中軍案後起身走出來,在糜芳身邊繞來繞去了幾圈之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收到什麼人的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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