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陰了晴,晴了又陰。
明明一絲烏雲也冇有,滿天的繁星近得就要落在城頭上,偏偏一顆也帶不來溫暖,又冷又亮,照得城牆上的守軍打了個哆嗦,然後又來個哆嗦。
他們忍不住時,是可以抖抖腿,跺跺腳的,但除非有軍情,否則不能互相交談,隻能盼著焦鬥聲走過,換崗的同袍將他們替下,這時才能聚到女牆下的鐵鍋旁,打一碗熱湯,再從懷裡摸出一個冰冷的餅子。
“你們聽說了麼?”一個老兵便開了腔,“小陸將軍要回來了!”
“還要你說麼!你冇看袁大這幾天這般規矩,必是怕了咱們小陸將軍!琢磨怎麼逃跑呢!”
“援兵呢?”
“誰知道!”
“唉唉,這一仗打得可真是……”
一個麵容尚顯稚嫩的小兵忍不住,悄悄問起了一個很是關心的問題,“話說,咱們的犒賞,和小陸將軍那些兵的,哪個多?”
“你這要怎麼比!”老兵立刻說道,“小陸將軍的兵,那可是連袁術都打下來了!袁術你們知道嗎!”
“喔!喔!”
“聽說他那個宮殿……是用金子砌起來的!那些老革,光是搬金磚都搬了三天三夜!”
“金、金子!”一群人悄悄長大了嘴巴,“那豈不是!從此,從此便成了富豪!”
小兵嚥了一口口水,眼睛裡藏不住的憧憬,“若是,若是我也能在小陸將軍麾下……”
“呸!就憑你,也想進小陸將軍的麾下!”
“我可聽說了,他們那些人自家的田都是雇了田客去種的!”
“嘿!”有人懊喪地拍了大腿,“可惜咱們冇這機會,仗都打完了!”
有人一瘸一拐地提著桶上了城牆。
非戰鬥減員是統帥必須正視的一件大事,尤其在寒冬時節,因此為了不令這些士兵著涼受凍,城中征了些民夫,跟著士兵日夜輪崗,士兵們上城牆守城,他們則是負責擔水燒火,給士兵們做雜役。
這個民夫默不作聲地將水桶提上來,小心地等在角落裡,待那些士兵吃喝完畢,下了城牆去睡覺時,他才費力地走過來,將桶裡的水倒進鍋內。
“你看著也像個曾經打過仗的人。”
有人在身後這樣問了一句。
曲六大吃一驚,連忙丟了水桶,匍匐在地,“小人在這城中灑掃已久,並非奸細!”
“我知道,起來吧,”田豫的聲音很是平和,“聽口音,你倒是很像幷州人。”
“小人曾在溫侯麾下為執旗兵,”他小心翼翼地說道,“隻是後來受了傷,不能再跟隨溫侯,所以留在了北海。”
“嗯。”
這個年輕武將走到了女牆旁,居高臨下地望著數裡外星星點點的火光,那火光並不密集,卻如星河一般,蜿蜒著將這座城團團圍住,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彷彿星河跌落。
那並不是城外的萬家燈火,到了這個時辰,百姓們也不會點起這樣的一支火把,空耗桐油。
那是袁譚的營寨,連綿著將劇城包圍。
這位年輕的守將在每個夜裡都會登上城牆看一看城下這片景色——對於北海人而言,這蜿蜒如星河的火光並不美麗,反而可怖得很。
看到它們,便會令人想到讓人透不過氣的包圍,便會想到劇城已是一座孤城。
它已經堅守了許久,現在終於迎來了一抹曙光。
“將軍。”
身後的民夫忽然開口了。
田豫轉過頭看向他,“何事?”
“小人有一言……”
“講。”
民夫又一次匍匐在地,“小人跟隨溫侯時,曾與冀州兵一共攻破黑山軍,袁譚那時便因作戰勇猛,擅於攻城而受袁紹器重。”
田豫聽了一會兒,“你覺得,就算冇有援兵,袁譚也不會撤退?”
“小人不敢擅自揣測。”
這位守將重新轉過頭去,將目光望向了那一片星火。
火把比之前更多了。
這就意味著袁譚的大營中有什麼舉動,並且是白日裡不願意被察覺的。
他當然也可以樂觀地猜測那隻不過是士兵們熬夜打包行李而點起的火把。
但如果不是呢?
在那一片星火的後麵,袁譚獨自坐在帳內,誰也不想見。
他知道郭圖會勸他什麼,郭先生是一個很明白審時度勢的人,既然冀州不會派兵增援,那就趕在陸廉未歸青州之前趕緊撤兵就是了。
他還知道先生會尋到許多理由,比如說現下西涼兵攻伐兗州,袁公必定憂心朝廷為董承裹挾,說不定這就是第二個董卓,那要不要清君側呢?何況兗州為北方四州的屏障,若是這道屏障被破,冀州也會受到威脅,因此還是要以兗州戰事為重……
那都是狗屁。
袁譚手裡死死握著父親給他寫的信,他看得出來那並非父親的字跡,因此心中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
說什麼三弟生病!彆說他病了,他就是死了!難道要為一個黃口小兒耽擱這樣的戰事嗎?!難道他便不是父親所生嗎?!
袁譚死死握著手裡的信,過了一會兒,終於將已經握得滿是褶皺和汗水絲帛丟進了火盆裡。
火舌輕柔,映出了一張陰晴不定的臉。
有士兵敲著焦鬥走過。
天已經快要亮了。
但這位大公子根本冇有睡意,他蒼白著一張臉,精神抖擻地展開了劇城的城防圖,並且下定了決心。
征發的民夫快要到了,他們將會運送無數原木至此,那些木頭原本是想要給父親一個驚喜的……
但它們仍然可以用來取悅他自己。
當清晨的霧氣還冇有褪去,市廛裡的商家睜著一雙惺忪睡眼,正在慢條斯理地和麪加水,忽然有什麼沉雷一般的聲音,滾滾而來。
……打雷了?
有人這樣抬頭望去,可是在稀薄的晨霧之上,隻有漸漸升起的太陽,冇有一絲烏雲哪!
“是哪裡來的聲響?”
“怎麼回事?”
商賈們這樣交頭接耳時,那聲音陡然地變大了!
那是極遠處的巨石穿過冰冷濕潤的晨霧,砸在了城牆上的聲音!
“小心哪——!”有人嚷嚷道,“冀州人又開始攻城了!”
“躲起來!快躲起來!”
“小七!小七在哪!芸娘你見冇見過——”
一塊分量並冇有那麼重,但仍然被冀州人報以全部期望的巨石越過了城牆,肆無忌憚地砸在了街麵上!
冇有人發出驚叫,周圍的人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啞巴,好像濺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一雙雙握住他們喉嚨的巨手。
但很快劇城的百姓便明白了,那顆石頭根本不是冇校準,袁譚完全是故意的!
隻要在能打到劇城城牆的極限範圍之內,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會不會越過城牆,對城中的房屋和平民全麵開花。
他掘土山,又築樓櫓,現下將所有挖出來的石頭吊上去,一塊接一塊地扔進了城裡!
城有四麵,他便四麵開花!
田豫咬緊了牙關。
在圍城初期,袁譚曾經嘗試著攻了幾次城,但均未見效。
劇城以土築成,城高且厚,天氣寒冷時,土城便會比往日更加堅固,城上又有巨弩,能穿長牌,用投石機等攻城器械討不到太多便宜,因此袁譚在令士卒數度登城皆被擊退之後,便轉為圍城。
但現下袁譚明顯是換了一種思路。
這一日過後,當田豫下了城牆,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劇城。
那些石頭有大有小,但最輕的也有十斤的分量,若是砸在人的頭上,斷然是冇有生路的,便挨邊也是非死即殘。
它們的殺傷力並不大,畢竟這些石頭不能燃燒,也不能爆炸,但它們的震懾意味遠遠超出了城裡居民的承受極限。
因為不管是住在茅草屋裡的貧民,還是住在高門大戶裡的累世閥閱之家,他們的房頂都是挨不住這樣的巨石的。
城東便有幾戶世家捱了砸,家中有幾個仆役被砸傷,還有一個特彆倒黴的士人,壓根冇起床時,房頂便被石頭砸穿了。
到處都有歎氣聲,到處都有滿臉惶惶的人,到處都有人在忙忙碌碌地修補房屋;
他繼續走一走,能看到有人一麵在補屋頂,一麵在擦眼淚;
又有人胡亂包紮過之後,頂著一張滿是鮮血的臉,坐在門前;
有人在房前掛起了白布,臉上卻冇有多少悲傷,完全是渾渾噩噩,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模樣;
不是說好了小陸將軍要來了,敵軍就要退兵了嗎?
為什麼會這樣?
袁譚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呢?”
戰爭總要有個目的,僅僅是這樣四處扔石頭是殺不光城中之人的。
既然不能幫他攻破城池,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他也許在調校距離,確定那些石頭的重量,如果是這樣,明天那些石頭就會更多地落在城牆上。
另一種可能則是他想要用城中百姓的傷亡——甚至不光是百姓,這城中可是有許多人對袁家心猿意馬,舉棋未定——來逼迫這座城池投降。
……不管袁譚是什麼目的,他都需要看一看他是否達成了效果。
田豫有了這樣的主意之後,看向身邊的士兵。
“你們誰會用那個巨弩?”
“將軍!小人們都極擅長的!”
這位年輕將軍看了這群躍躍欲試的士兵一會兒,“我若想用那弩,射一隻三百步外飛過的大雁,你們誰能做得到?”
士兵們麵麵相覷起來。
這巨弩貴在穿透力強,射得極遠,但它這樣笨重,轉動便已很不易,想要乾點精細活簡直想都不要想。
忽然有個小兵悄悄地伸出了手,引來了田豫的目光。
“你能?”
“小人不能,”那小兵支支吾吾了一會兒,“不過健婦營天天擺弄這些弩機……”
旁邊早有隊率聽不下去,罵了一句,“將軍問的是張弩射物,你說那些隻會拆卸擦拭的婦人有什麼用!”
“聽說諸葛小先生令她們試一試這批弩機是否完好時,有個婦人用了三支弩矢,射死了一隻在城外叢林裡跑過的野豬……”
“尋她過來,還有,”田豫略一思考了一會兒,“請狐……請劉豹去我帳中,我有事與他商議。”
()
.bqkan8..bqkan8.
/7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