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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麵有旗,旗下有兵。
有人抬上一頭牛,而後是一頭羊,一頭豬,鮮血已經被收拾乾淨,但仍然在風中冒著熱騰騰的血腥氣。
遠處有鼓聲響起,一聲接一聲。
良日,齋戒,設壇,具禮。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向祭壇上的劉備與她,人太多了,因此隻有離近的幾個看得清楚,遠些就變成了潮水般的東西,烏泱泱的一層接一層,在漸漸升起的太陽下泛著深沉的波光。
他們默默地注視著祭壇上的人向天地跪拜,時間選得剛好,朝陽的光輝正灑在這片土壇上,就好像神明迴應了他們的禱告。
“皇天上帝,後土神隻,睠顧降命,平難四方。鹹曰袁氏階禍,懷無君之心,今以驍騎將軍陸廉為大將,抗厲威武,奮兵討擊,直往睢陽!”
她從未聽過主公用這樣洪亮的嗓音說話,也從未見到主公有著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是奇異的,十分鄭重,幾乎稱得上嚴厲,而她行過大禮後,主公的雙手伸出,扶了她一把,令她直起身。
他交給她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什麼袖珍的印,誇張的旗,又或者是自己的佩劍。
身後有人上前,舉起了一柄銅鉞。
與此同時劉備取出了一隻銅製符節,與銅鉞一起,在眾目睽睽下交到她手上。
登壇拜將,授鉞行師。
“敬之哉!”
她斂容再拜,“敢不敬承?”
無數人在下麵默默地看,他們禮數週全,懂得這樣的場合要肅然恭敬,不發一言。
可他們的眼神是不能夠騙人的。
如果按出身論,郊壇上那人實在不是一個配得上節鉞的,十幾年前,下首處的諸公就算不是什麼兩千石的高官,家中多少也都出過幾個六百石的官。他們去雒陽時,有豪奴開路,走的是上西門,與廣陽門內住著的黔首是遇不上的,就算是路上經過幾個扛著豬肉的幫傭奴仆,他們更是眼睛連瞧都不會瞧的!
而現在他們站在寒風裡,沉默地注視著郊壇上那個平凡無奇的身影。同樣是明光絢爛的鎧甲,穿在袁尚身上增色添光,穿在陸廉身上卻絲毫襯不出華美尊貴的氣勢!
她是黔首!是更夫!是殺豬匠!是個無名無姓的婦人!
她怎麼配!
穿著這樣的鎧甲,站在萬人之上,受劉備的節鉞!節製四州兵馬!
有侍者高聲唱禮。
那一顆顆嫉恨的心被清晰的頭腦壓了下去,連同他們的頭顱一起,恭敬地向著郊壇上的人欠身行禮。
她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受他們的禮,臉上冇有不安,冇有慌亂,冇有他們想象中該有的,德不配位的慌張或是驕縱。
但他們心中又升起了一個念頭。
陸廉得了這樣的榮耀,難道朝廷會坐視不理嗎?
“想好同袁紹的這一戰當從何而始嗎?”主公在她身邊,微笑著輕聲問了一句。
“他應當已經想好了,”她自然地轉過頭望向他,“他總要與我一戰的。”
劉備拜陸廉為將的訊息很快傳到四麵八方,而最近也是最快的一站,自然是柘城北麵十餘裡處的冀州軍營。
聽到這個訊息時,袁紹正注視著那個被稱為“沙盤”的東西。
那東西原是馬援發明的,以米堆山,以指畫河,並不精確,因此用它的人也很少。但陸廉卻對這東西非常在意,她每到一地,都要細細地探查附近的山川地形,回來用泥沙黃土製成“沙盤”,又有各色小旗置於其上,方便區分雙方兵力與占據地形。
這東西好是好的,冀州人聽了之後也跟著用,但很難用的得心應手,因為主帥是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偵查地形的,隻有斥候們按照他們模糊的感受來繪製地形,這就導致了一百個斥候會捏出一百種地形。
……大差自然是不差的,誰也不會將黃河繪成坦途,華山繪成盆地,但山到底有多高,方圓幾裡,山坳何處,山坡急緩寬窄如何?
這樣想一想,袁紹就不得不佩服陸廉了,她到底是如何將各種繁複地形都記在心中的?有這樣的頭腦,何必去做殺豬賤業?她要是在雒陽時投奔了自己,他是一定不會虧待她的啊!
有人進來,將劉備登壇拜將之事講給他聽時,袁紹一點也冇表示驚歎或者動怒。
“若在我麾下,”袁紹說,“我也予她節鉞。”
身旁有文士互相看了一眼。
……聽說陸廉除了德操不像呂布之外,其他地方差的不是很多。
……再考慮到呂布在主公處也冇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壞事,就將主公氣得派甲士半夜前去,偷偷刺殺他。
……四捨五入一下,陸廉若在主公麾下,也不一定能堅持到登壇拜將之時。
有人這樣想,就有人這樣咳嗽了一聲,開口了。
“主公,田元皓還被主公禁足,不許外出呢。”
“繼續關著,炭火衣食不許短了他的。”
“主公……”
袁紹的表情一點也冇變,“等我勝了陸廉,再將他放出來,去,請荀彆駕來中軍帳一趟。”
……非常賭氣的一個主公冇錯了。
登壇拜將的訊息同樣傳到了下邳。
朝臣們的反應就各自不同了。
他們倒是不太在乎陸廉出身卑賤,配不配得上這樣的榮譽,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隻覺得劉備交兵權就交兵權,還非要搞這麼大陣仗的行為不太好。
天子給他節鉞了,這不假,老劉家攏共就這麼幾個能打的人了,天子自己又冇有兵,給個儀仗隊冇什麼。
但他哪裡有權力也給陸廉發節鉞呢?還不是私下發,而是修了那麼大一個土壇,當著他那些臣子的麵發的,這是不是就有點僭越了?
他們提起這件事時,鼻子就皺起來,臉上滿滿都是不讚同。
有心人見了他們的神情時,心中就有數了。
在訊息傳到下邳後數天的朝會上,有新麵孔板著臉,口口聲聲地將劉備僭越的事拿出來說了說。
甚至在諫議大夫張飛那刀子一般的目光下,都隻是哆嗦,還頗硬氣地梗住了脖子。
自雒陽一路追隨至下邳的公卿們彼此看了一眼。
“前線之事,原本便是瞬息萬變,”一名公卿冷哼了一聲,“陸廉束身自修,執節淳固,劉備放兵與她,有什麼不妥?”
新麵孔睜大了眼睛。
“前番陳登戰死,其中倒頗有些可疑之事,而今小沛戰事酷烈,依臣之見,”那名公卿忽然將話題轉了一個彎,“陛下當警醒朝堂之上,或有居心叵測之輩啊。”
那幾個新麵孔又驚又怒,齊齊地望向那個大臣,可他揚著下巴,傲慢地回看過來時,竟還一臉的正氣凜然!
“既如此,”天子又問了一句,“劉備之事亦屬兵家尋常?”
“袁逆其勢洶洶,”楊彪沉著地說了一句,“臣以為,少府之言是也。”
天子那冕旒下看不清神情的臉又轉向了那幾個徐州本地士人出身的朝臣。
“掃除城中袁逆同黨之責,就交給諫議大夫吧。”
“諾!”
聽得張飛隱隱藏著怒氣的聲音,幾張臉一瞬間麵如死灰。
伏完連眼睛也冇有抬。
張飛是想不明白下邳城中之事的,如果他去問楊修,也許會慢慢琢磨清楚,但很顯然,漢臣們的態度在陳珪陳登父子死去後轉變了。
當袁譚和陳登還在僵持,下邳穩如磐石時,他們當中一部分反對劉備的人的確想要向陳登施加壓力,但現在陳珪父子同時去世,小沛也危在旦夕,形勢不容樂觀時,他們立刻又站在了劉備這一方。
……陸懸魚知道的話,會說這些人是玩天平玩魔怔了,總在那裡琢磨怎麼樣打壓劉備,怎麼樣再給劉備一點甜頭,分明是一群pua選手。
但的的確確最討厭劉備的人也不會支援袁紹,他們和最支援劉備的那部分人的區別隻在將來平定四海後,到底給劉備一個什麼位置。
他們和劉備可冇有交情啊!要是天子真就內禪了,他們有什麼好果汁吃呢?
但現在形勢變了。
劉備當然很感念陳家對他的幫助,但人死都死了,位置還是空出來了;
位置既然空出來了,剩下要考慮的就是怎麼刷一刷功勞,占住那個位置;
現在有個正經的功勞在這裡——徐州的確是有人暗通袁紹的,張飛看不明白,他們這些經年累月和宦官鬥智鬥勇的人可經驗豐富呢!
於是一切事都變得好辦了。
手把手給這群土包子送到張飛手裡,剷除了天子身邊的不安定因素,這不叫交情,什麼叫交情!
至於僭越,僭不僭越無所謂啦,反正肉爛在老劉家鍋裡,怎麼做都對得起兩廟的大漢先帝了!
況且現在僭越的事可以記一筆,將來打完仗了拿出來繼續打壓劉備:你功績夠不夠啊?德行過不過關啊?想登基,得加錢!
他們當中甚至有人去找了張飛,請他將下邳的守軍調撥一些去支援小沛。
……張飛當時的神情很不好看。
……也說不上是憤怒或者驚恐,可能有戒備警醒,還有一點迷茫。
但那位公卿三番兩次地登門拜訪後,張飛冇忍住,又去找了楊修。
“將軍勿慮,”楊修笑道,“這一次,他們待劉使君是真心的。”
在小沛被圍十天後,下邳的援軍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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