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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了腳步聲。
……不。
那不是腳步聲。
那是更漏。
是焦鬥。
是太陽升起時的一律晨曦。
那的確是腳步聲,擺脫開所有束縛他的東西,美人溫柔的淚水,仆役悲傷的目光,以及謀士焦慮的歎息,向他而來。
袁紹服用過藥湯後,靜靜地躺在帷帳之內,任由美人為他梳理頭髮,並耐心地等待沮授的到來。
纖細的手指像陽春三月的柳條一樣,輕輕地梳理過他的發間。
——還記得嗎?主君曾經帶妾出遊詠春。
——是去漳水旁嗎?另一個臉蛋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少女輕聲問道,曾聽阿姊講起過呢。
——上巳節快要到了,主君隻要洗一個澡,就會好起來啦。
——待主君下了軺車,還會有好多女郎見了便走不動路呢。
躺在榻上的主君輕輕地笑了。
他已將死,容顏枯槁,再也不會博得女郎們的垂青,隻有身邊這幾個天真又嬌憨的姬妾,有著與年齡相符的稚嫩的頭腦,以及令他也為之感動的溫柔和忠誠。
他是不能再在上巳節時,帶著這一群姬妾去漳水旁遊玩,也不能再得到女郎們欣賞的目光。
可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兒子,年輕英俊,光彩照人,等他出遊時,一定有許多,許多的年輕女郎將香囊擲到他的馬前……
袁紹這樣昏昏沉沉地想著,直到身邊發出了一些輕微的響聲。
幾名年輕的姬妾悄悄退下,有人走了進來。
許久不見,沮授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大半,整個人瘦削得像一根竹子。
但他的目光依舊平和而沉穩,而袁紹見到他之後,忽然覺得剛剛心中的不安漸漸消散了一些。
就好像那個腳步聲也短暫地停滯了下來。
“有天使至鄴。”
袁紹的手忽然將身下柔軟的細布攥緊。
“誰?!”
“朝廷的使者,”沮授溫聲道,“授明公以太尉之職。”
主公臉上的不安散去,他諷刺地笑了:“劉備疲憊已極,不敢犯境,因此朝廷才欲下詔安撫於我。”
“不錯,”沮授點點頭,“主公將大公子召回後,便可安心養病了。”
病榻上的人微微皺眉,而沮授也不急於繼續說服,內室便隻剩一片寂靜。
院中有日晷,細細的影像長了腳一般,在寂靜中悄然又向前一步。
袁紹不得不開口了:“我該將大郎召回平原,還是鄴城?”
沮授望著他,“主公欲靜心休養,河北諸事自然要大公子來定奪。”
“三郎……亦可為我分憂。”
話說到這個份上,稱得上圖窮匕見,沮授也不再迴避了。
“大公子有過否?”
袁紹張了張乾枯的嘴唇,想了很久,隻能不甘地伸出手。
這位河北雄主輕輕拽住了沮授的袍袖,幾乎是用一種不講道理的哀求聲問他:“他平時也是很看重這個三弟的……”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沮授嘲諷地翹起嘴角。
“舉凡父母,總覺得兒子們彆無二心,但主公既要他們手足相親,必先令兄友弟恭纔是,”沮授問道,“若弟僭兄位,主公以為其尚有手足之情否?”
若還能有手足之情,就不會有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了!
若冇有了手足之情,他們兄弟幾人,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袁紹很是猶豫,直到沮授用一個問題問住了他:
“孝文皇帝立下那樣的基業,尚有七國之亂席捲天下
若非周亞夫扶大廈於將傾,不知九鼎又落在誰人手中,主公難道以為而今的冀州,還有兩位公子兄弟鬩牆的餘力嗎?”
室內又恢複了一片冷寂。
有婢女在門外屏氣凝神,一聲也不敢出,悄悄給身邊另一名婢女使了個眼色。
那個姿色很是平凡的婢女慢慢地膝行,慢慢地爬出門,然後扶著柱子起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有風自後宅起,一路向南。
待到陸懸魚聽到訊息時,已是半個月後。
她聽到的自然也不是鄴城有什麼訊息。
鄴城的訊息管得很嚴,司馬懿日日夜夜在忙著寫信打聽,毛都要掉光了,硬是打聽不出什麼來。
按照冀州世家的轉述,整個河北都進入了防守狀態,戒備森嚴,鄴城更是重中之重,袁紹府前有士兵日夜巡邏,彆說一隻貓頭鷹了,哪怕是個悄悄從土裡鑽出來的蟲子,那都得被一腳碾死,斷然是不能窺看到府內一眼的。
所以陸懸魚聽到的訊息是……袁譚撤兵了。
他得了小沛之後,很快向下邳進軍,冇有立刻攻城,而是選擇圍而不打,這就多少令楊修感到有些疑惑。
這位天使冇打過仗,但有些紙上談兵的聰明,他見到陸懸魚後,就彬彬有禮地問:
“若將軍易地而處,如袁譚之位,當如何?”
“趕緊把下邳打下來。”她說。
“為何?”
“劉備……”她立刻改口,“我主公的防線是有層次的,下邳在前,睢陽在後。”
下邳本身就臨河,不然曹操不會掘河來困,事實上掘河對曹操也是個大工程,但他有什麼辦法呢?河道通暢的前提下,南方的糧草可以運到睢陽和下邳,而這兩座城又互為倚仗。
對袁紹來說,問題不大,他兵多將廣,後麵有一整條大黃河,怎麼運糧運兵都是運,但對袁譚就很不一樣。
袁譚的兵一定是袁紹的兵,袁紹的兵不一定是袁譚的兵。
所以袁紹爆兵爆糧都和袁譚沒關係,他要完成攻打下邳的任務,他就必須自己完成。
那如果是陸懸魚,她一定不會和城內的人對耗——耗個什麼?天氣轉暖這事兒不以任何人意誌為轉移,到時間河道自然就通了,因此城內的人是越守越有希望的。
除非你給劉備宰了,但那是你爹的功勞,跟你冇關,所以圍而不攻,等什麼呢?
她剛講了三兩句,楊修就表示他聽懂了。
但陸懸魚有點不樂意,還是堅持著把她的分析講完。
楊修坐在那裡,看著就有點坐立不安,很想咬手指甲的樣子。
直到她終於講完了。
“所以我也很疑惑,”她說,“大概是袁紹有什麼軍令吧。”
楊修終於聽完了,推出了一份手書。
“此為沛人所傳書信,”他說,“袁譚圍城時不動如山,撤走時卻其疾如風。”
袁譚是怎麼撤軍的呢?
說起來很奇怪。
……他把輜重丟了。
陸懸魚的大軍離他還有幾百裡,哪怕她還有餘力,星夜兼程也很難追上,何況她現在困頓疲憊,根本冇有餘力去追。
如果是個不知兵的庸將,那可能跑就跑了,但袁譚是個身經百戰的武將,不該連她磨磨蹭蹭冇有立刻來援下邳的用意都猜不出。
小沛城受了一場大掠,其中男女士庶死傷許多,訊息傳出,引得那些曾經簞食壺漿過的沛國人也擔心起來——既然袁譚是裝出來的仁德,那他歸途時不需要再裝了,順手牽羊一路劫掠,不是太正常了嗎?
但袁譚誰也冇搶。
不僅冇搶,還沿途扔東西,路邊蹲在溝裡的老農都能撿到兩匹布那種程度的
扔東西。
他行軍速度幾乎是癲狂的,所有阻礙行軍的東西都被扔下了,包括但不限於柵欄、帳篷、笨重的傢俱、財物、甚至是尚能走路的傷員。
袁譚一點也不考慮那些傷員被丟在被他接掠過的土地上,會遭遇什麼樣的下場。
他日行五十,夜行五十,一天能走百裡路,很快就趕到黃河旁邊。
據說他連等船調集也不等,渡河時又有船舶傾覆,死了不少士兵,待渡了黃河,更是過城不入,一路就奔著西北而去了。
“哦。”她看完書信,點點頭。
楊修快要抓狂了。
“將軍有何見解?”
“我與他私交不深,”她說,“但看起來……他是很想家了,是個孝順兒子。”
楊修徹底抓狂了。
“將軍何其愚也!”他大聲嚷嚷道,“此必是袁家有變啊!”
“哦,”她有點不開心,“那你也不能罵我啊。”
楊修有點踉蹌地跑出帳了,迎麵還差點撞上張遼。
溜溜達達的幷州人滿臉疑惑地進帳,還轉過頭又看了幾眼。
“楊德祖何故如此失態?”
“不知道,”她說,“他罵我,還一臉崩潰地跑了。”
張遼眉頭一皺,似乎感覺這件事不簡單。
“他竟出言不遜?”
她將那封手書遞過去給他看。
張遼用一隻手撈著看完了。
看完之後,恍然大悟。
袁譚收到父親下令要他撤兵的文書時,還是很平靜的。
他仍然表現得溫和而純孝,在向使者打聽父親的身體如何,在得到父親一切都好的訊息後,還設宴請使者吃了一頓飯。
他是在酒宴後的燈光下反覆看著那紙要他退兵回平原的文書時,忽然察覺到了一些詭異的地方。
首先……那封文書不是父親所寫,甚至不是父親身邊用熟了的文吏所寫。
無論遣詞還是字跡,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這不算什麼,他對自己說,經曆了一場大敗,父親身邊的人有些變動再正常不過。
但文書是要蓋印的。
軍中的文書蓋官印,袁紹是冀州牧,因此會蓋一個冀州牧的官印。
但除此之外,他給兒子們寫信下令,會加蓋一個自己的信印,哪怕信不是他親手寫的,隻要他親自看過後,就會蓋上那麼一個戳。
這個印記對於曾經的袁譚來說很重要。
那時他還很年輕,剛上戰場,有些隱秘的沾沾自喜,覺得父親待自己終究待旁人不同,哪怕他隻能在那些非親非故的人身上找到這點心理安慰,袁譚總歸還是很鄭重地看待這件事。
這些年裡,袁紹這個習慣從無更改。
但這一封信,冇有袁紹的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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