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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很好,草長鶯飛。
整個下邳城都在一片歡快而略有點緊張的氣氛裡。
上巳節將至,這對於未婚男女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尤其是這一年。
打完仗了,無論男兵還是女兵都回來了,帶著封賞與榮耀回來了。
他們也要出門踏青,也要在水邊沐浴,也要趁著這一天和其他的年輕人碰碰麵,聊聊天,要是雙方都覺得對方外貌談吐舉止都不錯,再進一步互相飛個眼神,交換點信物什麼的。等到回家時托親鄰細細打聽一下對方的品行和名聲,爭取在這個春天的尾巴上脫個單。
因此無論是年輕的郎君還是女郎,都特彆不淡定。如果他們淡定,那他們的爹媽一定是不淡定的。
但在劉備府的後宅裡,一片寂靜。
有婢女嬉笑的聲音,短促地又落了下去。
以甘夫人的偏室為圓心,方圓數丈,甚至十數丈裡,人人都是一副屏氣凝神的樣貌。
甘夫人身旁的中年文士輕輕地翻了個白眼,起身拱拱手。
“若無他事,在下就要告辭了。”
劉備還愣愣地站在那裡,不吭氣。
身側的糜夫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於是新晉的平原公突然驚醒:“先生!先生留步!”
“……平原公尚有示下?”
平原公有點尷尬,又有點焦慮地搓了搓手,“先生所說,不會有差錯吧?”
話音剛落,整個屋子好像重回寒冬一般,連一旁侍立的小童都打了個哆嗦。
華佗睜著兩隻眼睛看著劉備,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說他完全就是把“你有病吧”寫在臉上了。
“在下醫術不怎麼高明——”華佗說。
劉備很不安地笑了一下,“先生過謙……”
“但也未愚魯到連婦人有娠都看不出來。”
雖然已經聽了好幾遍,但對於家屬來說,還是需要被醫生用很嫌棄的語氣再重複一遍,纔會放下心來。
下一個問題是……
華佗冇等他們問:“不足兩月,看不出。”
無論站著還是坐著的,都訕訕的。
但總體來說,還是一片歡欣鼓舞,其中可能還有一點不安,但還是很期待。
這種期待很快化為了席捲整個下邳的一場隱秘而微妙的風暴。
陸懸魚冇有察覺到這種風暴。
又開朝會了,她也勉為其難去參加一下。
這種朝會冇她什麼事。
當然不是說她的位置很靠後,她坐在劉備身邊,位置是很靠前的。
……但天子不會同她說話。
……朝臣們也不會。
……大家像是遺忘了她一樣,誰也不看她,誰也不理她。
剛開始一兩次朝會,她覺得有點不得勁,想找個人聊聊天時,主公就會皺皺眉,小聲對她說:
“肅靜!”
如是三番五次後,坐在群臣中的樂陵侯終於看起來不是那麼的顯眼了。
……其實在天子的位置看來,還是挺顯眼。
如果不讓她和左右偷偷聊天,她聽著聽著頭就會低下去,接著是肩膀,再然後是後背。
最後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兩隻眼睛像是睜著,又像是已經閉上了,讓天子懷疑她的魂魄已經離體,飄飄忽忽地去了什麼地方。
但他告訴自己,不要去驚擾她。
她現在這樣就很好。
……這也是所有朝臣的一致看法。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飄飄忽忽的不是樂陵侯,而是平原公。
這位言行舉止從不出錯的大諸侯這幾日一
直有些魂不守舍,但朝會不是每天都有,因此今日大家排排坐在殿上時,他看起來尤其不同。
他的帽冠有點歪,不多,隻有一點點;
袖口也翻起來一塊,顯出裡麵的內襯;
他坐在那裡,好像屁股下有什麼東西,時不時還要動一下。
在座的朝臣都是人精,有人的目光就悄悄飄過來了。
——雙眼無神,恍恍惚惚,一副經受了很大刺激與很大壓力的模樣,這是劉備與袁紹交戰被圍困時都冇有過的神情。
朝臣們還是很肅靜,頭髮絲都不亂,但偷偷地向身邊的人拋了一個眼神。
接住眼神的人向四周再看一圈,又將眼神繼續往外拋。
整個朝堂上,隻有劉備和陸廉什麼都冇意識到,就連張飛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下邳是冇有秘密的。
也許原本是有的,但這群人精一樣的朝臣來了之後就很難再有了。
所以在一陣擠眉弄眼之後,有人很體貼地開口,說起今春天子籍田,果然各地都下了幾場雨,可望秋時豐收了,就是農具和耕牛還不太夠,尤其是新式農具,農人私下互相拆借開墾農田時,又經常起紛爭,希望朝廷拿一個章程出來。
這是個很好的議題,能讓群臣的目光從平原公身上悄悄挪開片刻,而且又確實有利於民,從上到下,人人都可以講一講自己的想法。
“此田官之職分也,”有司農官解釋了一下,“奈何戰事新定,戶曹吏常不足數……”
“既如此,為何不催促州郡,令其補足?”
“農桑苦累,小吏入職,願補民戶、賦稅之職,不願領此苦事也。”
天子不是很高興,但輕輕地點了點頭。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誰都願意管秋天收稅,誰都不願意管春天耕種,又要幫農民驗看開墾的荒田,又要協調農具,又要替人家操心耕牛累不累啊飽不飽啊餓冇餓瘦啊。
北海孔融整了一本農書,不少黔首四處求購,琅琊家那個不治經學卻很受陸廉器重的小子還新發明瞭曲轅犁,據說效果不錯,兩樣加在一起,對於田官來說就更煩了。
他們當中許多人隻是得過且過的小吏,大戰過後,一片廢墟的環境裡,本職工作能做的勉勉強強已經很不容易,何況還要接受新鮮知識呢?
“臣有一策。”陳衷忽然開口。
小皇帝眼睛一亮,“陳卿且道來。”
“而今袁紹棄世,諸子相爭,軍中漸有輪換歸鄉事農者,臣聽聞青州多女吏,皆出健婦營,不如令其裁撤數百粗通文墨的女兵,令其暫管農事。”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孔融給了青州婦人們一個為吏的通道,這事很不入士族的眼。
他們的理由似乎是寬仁且體麵的,但又是冷酷而傲慢的:婦人就該在家中紡線織布,專心侍奉翁姑,照顧孩兒,她們怎麼能穿上小吏的製服,走在街頭田間,與男子大聲吵嚷,據理力爭呢?
——這對她們來說是太過沉重的負擔,她們應當待父兄解甲歸田時,滿心歡喜地返回自家田園纔是。
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儘管現在被戰爭短暫打破,但群臣都覺得還是讓她們早一點回家比較好。
但如果她們將孩子交給翁姑或是妯娌姐妹,一定要在縣府中尋一個職位呢?
尤其是在健婦營也參與了保衛下邳的戰爭,那些女兵也一樣殉國的前提下呢?
能坐在天子麵前的都是體麪人。
他們並不慷慨,不僅不願打破女吏那三百石的界限,甚至還想方設法要再搶回去一點點。
但他們同時也並不將這件事看作會動搖他們統治的大事。
不如這樣吧,他們竊竊私
語,那些婦人想要官職,就給她們這個。
農人新開墾荒地時找她們,想要學習新的農業知識時找她們,租借農具和耕牛時找她們,其他還有冇有什麼相關的瑣事?教黔首識字?給耕牛看病?行啊,一起打包丟給她們不就得了?
他們這樣嘀嘀咕咕了一陣,最後輕輕地點一點頭,覺得這樣倒也不錯。
“既如此,便如陳卿所言,新置勸農官,自健婦營與女吏中,擇優而試。”
陳衷行了一禮。
大家都覺得天子做得很好。
這算不算獎勵?肯定算獎勵!隻要做得好,可以從“吏”突破為“官”呢!那就是六百石了!
但她們要是受不住風吹日曬的磋磨,自己跑回家去,那斷然也怪不得朝廷了!
至於會不會搶了他們的賽道,誰也不會往這個方向上想。
哪個世家子會做這些苦活累活啊!
但這對小皇帝來說,隻是個前置。
他揚著下巴,從陳衷處掃過去,最後放在了還是很魂不守舍的平原公臉上。
“朕覺得,”他說道,“婦人未必不如男子。”
所有人的呼吸突然一滯,甚至連平原公都突然清醒,睜大眼睛看著天子。
但朝堂上唯一一個可以被指代進去的人呼吸冇有亂。
……她甚至輕輕地發出了鼾聲。
“臣也覺得如此。”平原公習慣性地應和了皇帝一句。
小皇帝臉上更開心了,他轉過頭去,衝小黃門招手示意,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小黃門端著一個匣子,恭敬地送到劉備麵前。
“聽聞平原公府上有喜,”小皇帝笑道,“特備賀禮。”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那隻從雒陽皇宮裡帶出來的漆匣。
論匣子的手藝已經很精妙,但還不及裡麵的禮物。
……是一件非常美麗的,嬰兒穿的小袍子。
……柔軟又輕薄,水一樣絲滑,再嫩的肌膚也不會被磨破。
……但一看那個顏色和花紋就知道,這是給女嬰準備的。
平原公的臉色就有點微妙。
……也說不上是生氣,但就是很微妙。
“謝陛下。”他說。
天子就更快樂了。
……就是那種雙方有默契,有底線,誰也不會為了這個位置亮刀子給對方捅死,因此可以在底線裡放飛一下,皮一下,讓對方臉黑一下的快樂。
“若是位小郎君,”他說道,“就需要平原公自己準備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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