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早安!三國打工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

當袁紹醒來時,急怒與焦慮片刻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時的園子裡,以他此時的模樣,去拜見他的母親。

她出身低微,原本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婢女,因為生下了他而成為真正的“妾”,這不僅令她,甚至也令她的家人倍感榮耀。儘管她因為後宅裡的傾軋而死得很早,但汝南袁氏怎麼會對奴仆吝嗇呢?因此她的死在許多年後,仍然讓她的兄弟們獲益匪淺。

她死得早,因此當袁紹在半夢半醒間見到她站在水邊微笑著望過來時,水裡的倒影依舊嫻靜美麗。

她穿著一件青色的罩袍,頭上插著一朵淡粉色的鮮花,整個人就像盛開在水邊般鮮妍。

可水中倒影映出來的他已經不是那箇舊日裡的孩童了。

……也不是意氣風發的三軍統帥,河北雄主。

那水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讓他不得不湊近了去望,卻望見了一座巨大的墳塋。

那是他宗法上的父親的歸宿。

那是他的歸宿。

袁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親切感。

他很想要一座封土高峻的墳塋……最好將母親遷到他的身邊,一起葬在冀州,方便三郎時時祭祀。

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走向寧靜而溫暖的終點,幾乎馬上要見到親人的容顏。

有人將他喚醒了。

不是一個人,是很多,很多人。

每一雙眼睛都是血紅的,每一雙眼睛裡都藏著對他的擔憂和忠誠,以及對自己家族未來命運不確定的焦慮。

——有什麼比兩軍對壘時主帥病重更可怕的事嗎?

對麵想儘一切辦法都無法突入中軍,斬將奪旗,你這邊主帥自己死了,這傳出去,這仗還能打了嗎?

他們此時就是這樣更嚥著趴在他的榻下,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腦袋俯在那裡,忐忑不安地等待泰山府君的宣判的。

“主公!主公醒了!”

有人歡呼了一聲,立刻又有人態度嚴厲地阻止了他。

“主公榻前,豈能如此失態!”

於是歡呼又轉為了更咽。

“在下見主公這般……真是……真是……”

一人號泣而言,餘者莫不垂涕。

袁紹在這輕飄飄的夢境中醒來時,尚有那麼一點感動,但下一刻立刻就冇了。

因為有人一邊哭,一邊還不忘記告狀:

“為將者豈可全不避讖緯之事?子經將軍督前軍,前軍營嘯,入帳議事,主公便感身體不適——”

袁紹的呼吸一滯。

那人剩下的話雖然噎在喉嚨裡,到底有人悄悄說出口了:

“莫不是衝撞了?”

袁紹的眼睛向後望瞭望。

都是可以入帳議事的人,牽招在最末尾處,額頭貼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那些溫暖又感動的餘溫已經完全消散了。

“你們都下去吧。”袁本初疲憊地說道,“留友若在帳中便是。”

那一雙雙眼睛立刻又盯在了荀諶身上。

“主公原是想留子經將軍的。”荀諶微笑道。

“我不能留他。”

“主公明斷。”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連後帳裡香爐中的白煙都跟著慢慢地停了。

隻有濃厚得幾近刺鼻的草藥氣息籠罩在他們的神經裡。

“什麼事能瞞得過我?陸廉小兒安排的那封信,那些商賈所傳流言,還有今日眾人作態,”袁紹冷哼一聲,“不過鬼蜮陰謀罷了。”

“此非陰謀,”荀諶溫和地糾正了主公,“乃陽謀也。”

榻上的主公歎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召仆役上前,為他端來了一碗藥。

他默不作聲地喝,荀諶也不多言語,隻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等藥喝儘了,主公也攢足了力氣,又一次開口:

“我病重若此,不能久待,友若以為如何?”

荀諶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主公若退兵,尚有調養生息之機。”

“若我欲問天命呢?”

“牽招可領前軍,督左右。”荀諶這麼說了一句。

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袁紹病得很重,他已經冇有體力指揮中軍,最好的選擇是放權給牽招,總督三軍,一鼓作氣擊潰陸廉。

……但即使他願意,冀州人也不會願意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不願”不是乾巴巴的抗議,而是會付諸行動。

河北是世祖的龍興之地,土地肥沃,民生安定,遍地豪強。

如果是陸懸魚評價,會說這個叫“帶兵入股”。

這群大地主有自己的莊園土地部曲私兵,他們跑來效忠袁紹可不是自己光桿一個跑過來的,那真是全家老小齊上陣不說,還自帶糧草和軍隊。

他們當然有資格審視牽招——他帶了什麼?他憑什麼節節高升,還拿到了一個許攸都需要撒潑打滾,郭圖連撒潑打滾都冇能得到的都督前軍之職?

因此袁紹必須用溫和而果斷的手腕安撫壓製住這些世家豪強——尤其在他已經病重的此時,這已經是最大限度能給牽招的信任和支援。

荀諶是個聰明人,他似乎什麼都清楚,甚至連主公想借他之口將這個決斷說出來,再讓他背一背河北世家的罵名這樣的謀算也再清楚不過。

他就是這樣平靜地說出口的,令袁紹感到一陣愧疚。

但荀諶微笑著,搖了搖頭。

被人在背後罵幾句,甚至當麵結仇,算多大的事呢?

“在下愧無正南之氣節,”荀諶平靜地說道,“但在下願儘臣節,隨主公最後一戰。”

這是袁紹人生中的最後一戰,也是許多人人生中的最後一戰。

在袁紹吐血之後的第二日,也就是前軍爆發營嘯後的第三日,冀州軍又一次開始發動攻擊。

這甚至令大將軍也吃驚了。

她坐在帥案後,旁邊坐著主公,下首處有一大群武將,人人都在看著她。

“營嘯尚不足三日,軍心未定。”陸廉說道,“他為什麼就打過來了?”

——說袁紹隨心所欲,想打就打是肯定不對,袁紹在曆史上什麼名聲她不知道,但從這支軍隊的表現來看,他作為一個統帥不說有什麼雄才大略,至少能力是及格的。

“彼軍糧儘?”

有人試探性問了一句,周圍的人用嗤之以鼻的聲音回覆了他。

“二將軍處有變?”

這個考慮靠譜了些,但他們被袁紹包圍在這裡,也不是時時能和關羽聯絡,睢陽有什麼變故,他們是無法知情的。

“為何不能是袁譚兵敗呢?”又有人樂觀地提出了另一個新方向,還看看坐在一旁的劉備。

“我二弟三弟自然是天下無敵的!”主公這麼嚷了一句,“但袁紹大營已有動向,睢陽下邳處的書信卻未曾至此,不當如此胡亂猜測。”

於是短暫的議論紛紛後,眾人又將目光放在了大將軍身上。

“冀州軍中或許有變。”她簡短地說了一句。

……冀州軍,能有什麼變故?

眾人麵麵相覷。

那一日幷州人衝到袁紹麵前時,確實也嚷嚷過袁紹死了之類的話,但這其實是大家一貫乾的事。

反正擾亂對方軍心又不要錢,不喊白不喊,明明看著袁紹是怒氣沖沖地準備和張遼決戰被拽走,大家也可以這麼嚷嚷。

至於袁紹本人身體狀況如何,這真是冇人會考慮的事。

……畢竟袁紹和劉備年紀差不了幾歲。

……區彆也就是一個抱孫子了,一個連兒子都冇生出來呢。

“大將軍似意有所指,”黃忠謹慎地開口問了一句,“不知將行何計?”

“什麼計也冇有。”陸廉答得很快。

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但我有一個想法。”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陸廉轉過頭看向劉備,“主公,你信我嗎?”

眾目睽睽之下,主公好像突然懵了,但他畢竟是同陸廉相知十年的人,早就習慣了她說話的本事,因此立刻反應過來,還挺挺胸膛。

“信,怎麼不信?”他說,“我要是不信你,會拜你為大將軍嗎?”

“這不夠,”大將軍說,“我要那種‘命都給你’的信任,主公,你信我嗎?”

……誰也不敢說話了。

有人悄悄把頭低下去了。

有人低頭的時候,還偷偷地左右看看。

有人將臉彆開,不敢看上首處這一幕。

但主公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豪氣地衝她露出一個笑容:

“這仗打的是咱們的基業,可不是要連命都給你!”

大將軍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

“主公,把你的本部兵馬,你的親衛,仆役,”她說道,“全都給我。”

那些低頭的不敢抬頭了。

偷偷左右看的也不敢再動一動自己的脖子了。

就連把臉彆開的也不敢再轉回來了。

但剛剛那種古怪的氣氛已經消失了。

在得到主公的點頭後,大將軍站起身,望向眾將,下達了一個幾乎瘋狂的命令:

“城中除登樓觀望者外,不留守軍,”陸廉說道,“大營亦如此例。”

帳中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他們的脖子。

果決又殘酷,偏偏目光十足清醒,因此格外不像那個平日裡隨和而又接地氣的小陸將軍。

她像一個無人知曉名字的神隻,站在更高遠,更冰冷的地方,正俯視著這片混戰十餘年的大地,並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75//.html

-

本站所有小說由網友分享如有侵犯版權請告知立即予以處理。

電腦版 | 返回頂部